初读《稽山诗草》(浙江文艺出版社),颇感清新;再读,略嫌素淡;然反复吟哦,渐有暗香远来,静水流深脉动……
“不意迁越州,悄然两春秋。稽山风景秀,鉴水人文优。白日勤公务,晚来少应酬。偶尔箫竹响,岸柳传乡愁。”(《乡思》)
朋友将老师钱建民先生的古文诗作传我,要我谈点感想。我不懂诗词,在诗艺上不可能有什么见解。虽然大家都知道,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诗的国度,几乎所有人从小就耳濡目染,都能吟诵一二,但真懂得诗词歌赋、平上去入者,毕竟寥寥。因为我们已然与那个诗歌的年代离得太远,我们的交流,我们的语文,已无须“之乎者也”,我们早已失去古诗词生存的情感土壤,我们俨然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了。
但是,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多年与文字打交道的人,说这样的话,我应该感到脸红。望着案前的《稽山诗草》,望着钱老师在百忙工作间隙留下的这一大沓诗稿,自愧之余,也是感触良深。
古人说,诗言志。写诗大抵出于现实生活的触动。感触愈多,历练愈深,心的世界就愈加丰富、深邃、劲健,而当情感积聚、发酵、酝酿到一定的程度,即灵感生命骤然而至的瞬间,诗,就不得不“缘情而发”了——
“三五幽兰落,凄然上案头。轻轻拈放好,手已暗香留。”(《咏兰》)
经历了悠长世事,回头看看,生命不过一支喑哑的歌谣。少小修炼心志,青壮人事煎熬,尔后便是日复一日的万般辛劳。当遍尝人生百味风雨沧桑,尚不知能否换取片刻绚烂,一抹暗香?我特别有感于钱先生的《花甲初度有感》,在他六十岁生日的平静夜晚,与爱妻的默默对饮——“幼出草根勉温饱,初中辍学蹭工早……不惑之秋入仕途,躬探州县安康道……不建金碑建口碑,冷看高处墙头草……”
人生有什么,无非体验罢了。中国文化的精要有这么四个字:知行合一。在胼手胝足的摸爬滚打里走向“器而不器”,在思想与行动的高度融合中感悟“天地神人”。“赵宋春风饼朱明白露芽几席分吟除俗虑,禅房杏烙香仙苑松醪熟千杯共举涤尘心”,这是杭州运河边一座牌坊上的对联,说得透彻。所以我以为,唯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而又有所秉持,方可以拥有真学问、好诗文。梨洲先生云:书到老时方可著,交从乱后不多人。钱建民先生早岁侧身杏林,至中年出仕,尔后平生志业,温州越州杭州……古人说,造福一方易,作养新风难。如今的地方官员可不是古代的太守,那时一个州府能有几个人,单一的农耕社会也不可能有太多的政事,而现在的百姓不是当年的子民。钱老师前此二十年的宦游,立身变革潮头,其间的种种砥砺,磨洗成怎样的心性,而又锤炼为怎样的诗情,端不是泛滥词章的我辈所能窥其真如的!
有意思的是,《红楼梦》里也有大量诗词,且大部分出自大观园女儿之手。她们在艺术上很平等,颦儿果然常占花魁,而身为奴婢的香菱亦充满灵性。《红楼梦》到底说了什么,红学界至今莫衷一是。我也读了多遍,想想无非是“无奈”和“悲悯”。“悲凉云雾,遍被华林”,鲁迅先生的意思,很多人没有细细琢磨。所谓美好,其实就是女儿们的“洁净”,女儿之所以成其女儿的那份“纯度”和“真”。而她们的诗,则是水做的她们升华的精魂,是洁净中的洁净,是纯白生命的真。
应该说,对诗的情感,对艺术的爱,就源自这份“洁净生命”的冀盼。
钱先生五十岁学箫,而他的诗词创作,也大抵在中年之后,“比兴”于宦海之间。
“晨霞映翠微,白鹭绕山飞。波里青鱼现,提桨不忍挥。”(《镜湖湿地泛舟》)
这是自然生命的悲悯。
“白鸟争歌飘入梦,宛然交响伴朝霞。凭栏几许深春意,今日残丛昨日花。”(《暮春》)
这是四时代作的启悟。
说的全是生命的征候,时间的真意。
在温州方言里,有一个词我非常喜欢,叫“泰保”,不知道这么写是否准确,但我一直把它奉为为人处世的标尺。它的本意与质朴、自然有点近似,反义词差不多就是做作、作态或过分的雕饰。曹雪芹之于“女儿洁净”的崇拜,就出自他对纯白生命的真情,他向往的正是生命之所以成其生命的那一份真切。
好像是1982年的端午节,我跟着王强和群雾,到钱先生家吃粽子。我依稀记得他的母亲那时年纪就很大了,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很“泰保”,看着我们露出喜欢的模样。这是一个朴素的家庭,弥散着自然的温爱。
从《稽山诗草》,我们知晓,钱老师对母亲很是孝顺。“梅雨连天偶放晴,车推慈母北山行。百年初度犹难步,十里观荷喜满盈……”孝者肖也,男儿往往深肖娘亲。钱氏诗作,我以为最大的特点就是质朴、“泰保”,一如他的为人,真诚、真切,即便在三千世界、滚滚红尘,依然葆有诗情,持续着对洁净生命的追寻,冰雪肝胆……
(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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