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花的盛典

汪泉

记得初夏一个大早，绿汪汪的麦穗间悬挂着一层薄雾般的东西，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像一件米色的薄纱，挂在麦穗梢。说实话，一亩小麦地能打多少粮食，我管；小麦花开不开，不管它。我在乎的是产量，在乎的是装进仓里的粮食。

也许是为了麦子花的怀想，上苍在我身体里埋藏了一个小小的机关。多年后，我腰痛得厉害，有一次弯腰接水，腰生生“折”了，躺在地上，痛得大叫。送去医院，大夫问，你这腰过去受过什么伤啊？这话让我猛然想起丰收的那一年，原本直端端的脊椎被拧偏了一点点。

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我家小麦亩产上了千斤，十亩地的小麦装进粮仓，第一次看见粮仓冒尖装不下了，确切明白了土地于我家的意义，委实激动。那一年，我一车一车将成麻袋的麦子拉进院子，一麻袋一麻袋扛进库房，后背颠起麻袋，蹿至肩头，将麻袋横担在仓沿，解开麻袋口，麦子刷啦啦涌进一人高的仓内。终于，我的腰受了点小小的伤，扭了一下。老爹说，岔了气。嗯，没关系，有我这么强壮的身体，打了这么多的粮食，生生能够替换老爹了，老爹高兴，我也自豪，更不要说老妈了。夏收的每天晚饭后，老妈将一盆一盆的凉水缓缓从我的头上浇下来，为我冲凉。一天下来，我觉得得了满分。哪里知道这小隐患一直潜伏在身体里，时隔多年后，我的凉薄受到了小小的惩罚。

小麦花花事小，算不上美丽，在老农看来却堪称国色天香。端午前后，有一天清晨，会听到雷二爸说，麦子扬穗了。原本油汪汪的麦子阔叶之间扬出了青翠的麦穗，过了几天，在清爽的早晨，他又说，小麦花儿开了。再过几天，他说，娃们，麦子能吃青粮食了，去烧吧。麦子长得快，跟得上农人的热盼。

小麦花有多么重要？在农人眼里，重要到要举行盛大浪漫的仪式来赞美，不像我这半吊子农人。说农人不喜欢花，大错特错！在所有的花里面，能享受如此场面的恐怕罕见，唯有小麦花。在辽阔而狭长的千里河西走廊，每年腊月二十三要燎疳。黄昏蔓延，在长长的街巷中摆上十六堆白生生的新麦草，麦草堆散发着夏日的味道，相距在三四米之间，正好容一个孩子一蹦子跳过一个火堆，助跑两步，再一个蹦子，又越过一个火堆，如此连续跳完十六个火堆，加上腿间火在燃烧，浑身的细汗便渗出来了。当晚，夜幕降临，糊涂饭吃过后，开始点火，顿时，长巷内一串火堆燃起，人声鼎沸；老的小的从一边依次跳过去，意为燎掉身上的百病，来年安康，是为燎疳。

燎疳之后，十六堆火籽儿还在暗夜里燃着暗紫的余烬，像一朵即将绽放的奇葩；把十六堆余烬和乱草扫到一起，堆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火又开始燃起来，余烬复燃，人们最后再集中跳来跳去。有使坏的小伙，将姑娘搡进火坑，有调皮的男孩将同伴推进火堆的，有孙子的裤子被燎着了的，有爷爷的后襟燃上了火星的。火缓缓委顿。村上年长的雷六来了，他用宽厚的大手稳稳地端起木锨，端端将一簇火烬置于锨上，前后前后扇乎，余烬的暗火在木锨上闪出小小的火花，摇摇晃晃，像火籽儿的摇篮。火籽儿牵追着孩子们明亮的目光，在巷口零星飘浮，不知道扇乎几下最为合适，终于，第一锨火籽儿向着暗夜高高扬出去了，漫天星辉，繁华无比；在繁华漫天的时候，这位长者浑厚地高喊：小麦花儿开了——

所有的老小都跟着喊：小麦花儿开了——这呼声就是小麦花的爆唱。全村老小的面孔仰向夜晚的天空，看小麦花儿，那眼神里包含着多少的景仰，充斥着对日子的无尽期待。

第二锨火籽儿可能是豆花儿开了，或者山药花儿，或者是胡麻花儿开了，但，第一锨，一定是小麦花！

漫天满地的小麦花儿，细细的，碎碎的，星星点点，万紫千红，飘飘扬扬，要比天下所有的烟火都耐看，那种细碎的感觉，缓缓飘荡的样子，正该是小麦花儿，只是颜色由原本的米黄色演绎为紫红色金黄色而已，正如天上的星星都落下来，眼睁睁都落在了我们脚下的土地上，化为小麦花儿，你说麦子能不丰收！如果恰恰一阵微风吹过来，小麦花便如麦浪翻滚，来年的丰收景象即在眼前，所有的人感觉穿越到了来年的麦子地头。只是这繁华短促，却也足以温暖农人漫长的一载。有时候，成团的火烬在天上没有全部打开，扬在天上，抱成一团，锦簇相拥，繁盛一时。农人们便说，明年麦子好！这句话给所有的人吃了定心丸，心里妥妥的，似乎看到次年的麦田里盛大的花事，丰收捏在手里，跑不掉了。

每每腊月二十三，即便如此庄重的仪式上，我也从没想过，小麦花究竟长什么样子。哎，什么样子啊，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呗，该开花开一阵，开完了，使命完成了，该凋零就凋零。哪敢像牡丹、芍药、菊花、荷花、梅花那般叫人们千年万年地赞美，画在纸上，挂在墙上，揣摩端详，博得那么多的喝彩，空荡荡置于虚无的高空，落下来都难啊。小麦花呢，就安安静静地开一阵子，完成一个生命应有的担当，让麦粒儿饱满，让农人的粮仓丰盈，让家家户户的粮仓在腊月三十的那一天贴上一张红色的横批，上写：五谷丰登。足矣！

作为农人最喜欢最崇尚的花，小麦花开得很低调，我开我的，细小无声，毫不招摇；如果气候正常，在麦穗扬出来的第五天的大清早，在麦秆清脆而细小的拔节声中，在清新得让人想歌唱的空气中，太阳刚冒花儿，小麦花开了；花期5-15分钟。期间，老农人就在地埂上抽着旱烟，眼睁睁看着，开了：黄米粒儿大小，米色的，附着在麦穗尚无麦仁的麦壳之间，像落了一只小小的米色的蜻蜓，不经意间，一支旱烟抽完，一朵小麦花刚好凋零。

麦田无边无际，日上三竿，在麦子茎秆下，有细细的一薄层米色茸毛，像一件朴素的粗布汗衫，被某个农人随意扔在了田间，浸透了汗水，那就是小麦花瓣，算得上落花成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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