杵双拐的汉子

冬日上午，梅子铺。公交车。

二级公路上车辆不多，人流亦少。一家餐馆的场院里，店主殷勤地搬几把竹椅，让候车人坐着，并递烟倒茶与之闲嗑，唯有一位大约50来岁，着香色人造革棉衣的留须汉子，笑嘻嘻一旁站着。

他坐不下去，因为肘腋下杵着双拐。双拐十分简陋，系用一握粗旧竹成、“V”形做成的夹拐。

我问店主：“你又是烟又是茶，图啥？”

店主嘿嘿一笑，嘴里打着“呜啦”。 杵双拐的汉子笑道：“他心里的活路，他不好说。这是他的生意经，平时攒下人情，到时便是顾客，人家精着呢。”

店主驳道：“张灵醒，你可真灵醒。大家乡里乡亲，都是熟人，这点厚道都不讲，我不是太啬皮了嘛。”

“笑话，笑话。宋大厨莫多心。下午我从安康回来，两个菜，半斤酒，没说的！”双拐汉子爽声大笑。

此时，返回恒口的公交车已开始发动。

有人让张灵醒先上车，张灵醒却坚持最后上车，仍是笑呵呵的样子：“反正就四五个人，还怕我上车没座位？我上车慢，还是最后稳当。”

张灵醒上车，果然十分艰难。

先是左拐杵地，右脚上抬，勉强够至车门踏板，然后手抠车门，提上右拐，让右脚踏实，接着提起左脚，顺起左拐，再重复之前的动作。

我起身上前，扶他上车，还未搭手，他便笑道：“啊哟哟，可不敢劳您老的大驾，我能行，能行的。”

看他挣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没有走开。

司机和上车的梅子铺老乡，似乎早已熟悉这种状况，皆注目无语，耐心等待。

我回到座位，仍瞅着他上车的动作。

挨司机旁边的双人座位，大家给他留着。张灵醒上车后，由于双腿不能屈伸，就在座位上搁着，而身子只能尽量挺直，面向大家，与司机反方向坐着。那副竹制双拐，则斜掖在右臂之下。他掏出两元零票，让人代投，并道：“我占便宜了，请师傅原谅。”

这时，又一个拖着一个大包和一大捆苎麻的瘦削汉子上车。

汉子投票，两元，司机让其再补投一票，汉子不依，并与司机争执。

车上的人都不认识这个汉子，没人出头劝解，皆无语注视。

张灵醒发话了。他笑眯眯地：“这位老弟，司机师傅让你补交，自有补交的道理。两块钱是钱，可是拿两块钱去买东西，那还是钱吗？不就一个炕炕馍的光景嘛。人一辈子，啥事情都要看得开，钱上的事，尤其要看得开。这两块钱，我缴得了。”随即又掏出两元零票，请人代投。

那人讪讪地，放低了声音：“你都难着呢，咋能叫你破费。”于是挡回了张灵醒，又拿出了一人的票钱。

由于车辆有些老旧，又是一段慢上坡，发动机的噪音，让人的耳膜受到高频率震动。人们只好屏了声气，接受那无偿的“抚摸”。

到平路，噪音稍小，我问张灵醒，他的双腿怎么会弄成这样。

“听口音，你也是梅子铺老乡。你该知道明月村了，那里山大坡长，后来修了村级公路。去年腊月，我骑摩托回村，半道遇到一个担柴的。那老兄担的不是柈子柴，而是两捆干透了的梢子柴。村公路窄呀，我要让在里边，那老兄可就不安全了。偏偏，那段路最陡，我又在一个拐弯处，发现他时，我刹车刹不住，一个趔趄，便滚下山崖。”

我说，山里的许多住户，扶贫搬迁时不都到平川了嘛，你上去干啥？

“上去干啥？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山里的农民。人是搬走了，可茶山茶园也能搬走？咱南沟茶，产量少，但口感好，名气大。冬天不剪技修理，来年春茶就没得指望。南沟春茶论两卖，一两春茶七、八十块，谁舍得？我有十亩茶山，就不让政府扶贫。”

我无语。又重拾前面的话题，询问他是怎么救治的。

“我一滚下崖，那担柴的老兄就吓傻了。也算他有良心，当即放下柴担，扯草拉蔓，摸索着下崖，见我还在喘气，就想扶我。他一拉我，我立即痛得大叫。他停住，显得六神无主的样子。我骂他瓜苕，为何不掏出手机，呼叫120，呼叫乡亲来帮忙。我说你没手机我有，可掏出一看，已摔得稀烂。他急忙说他有。我们呼叫安康的几家医院，我看医院一时半会儿没得指望，就告诉了他几个电话号码，不到一小时，便赶来了一伙人，连担架都绑好了。”

“我滚崖的地方，幸好底下有几棵树。”张灵醒又道，“当然，只有树没有那辆摩托，我也完蛋了。是那摩托卡在树中间，我的双腿又戳进了摩托中间缝隙，才拣回了一条命。到医院一查，双腿粉碎性骨折。有人让我找那个卖柴的，我说算了，他如果是个有钱的主，他就不会去卖柴。说起来，根子还是宋大厨，爆炒腰花、爆炒血肝，要明火柴灶。可年轻人谁还会为百把块钱受那个洋罪？现在的人，挑担子连换肩都不会，还会上山砍柴？也只有这次惹祸的老兄重操旧业，快60岁的人了，还上山弄柴挣钱。”

我说，算起来，从出事到如今，快10个月了，这日子也真够你熬的。

“谁说不是？可是阎王爷不收我，我就得好好活呀。床上我躺了7个月，每天只做两样事：听歌，唱歌。唱歌就唱陕南花鼓子。先唱别人编的，后来唱自己编的。”

我说，你不叫张灵醒，该叫张快乐。

他一笑：“其实，我的本名叫张令行，还是上学时老师取的，令行禁止嘛。后来村里人见我做事灵醒，就叫成了张灵醒。”他话锋一转，又道，“第8个月，我开始扶墙站立。第9个月，我扶墙走路。第10个月，就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到一年，你就可以丢掉双拐了。

“希望吧。”突然又问我，“汉滨区政务大厅在啥地方？今天要下去办点事。”

我说，在培新街下车，我陪你去。

到培新街下车，他看到牵线般的车流，犹豫起来。

我鼓励他不用怕，司机师傅们会照顾的。

果然，张灵醒一上斑马线，两边的车流便戛然而止。

张灵醒杵着双拐，那么坚强的汉子，竟泪水不止，顺颊而流。

生活物语

□ 李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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