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鸿
从岚皋返长安,顿陷冗务之中。一事套一事,几无闲暇。不过我还是会闪念岚皋,想岚皋。岚皋的种种情景,烁烁明灭,意味深长。
岚皋在大巴山北麓,隶属陕西安康。过去不了解这里,读文献才知道,此地设过路盘问一类的治理机构才三百余年,置县才一百余年。涧幽林荫,也可以生存。可惜山高皇帝远,久处自然状态,到现在还很贫困。
跟县领导走了几个村,总的印象是岭峻溪清,云白天蓝,空气特别甜,居民多住岸上或坝上,经济除了土产,就是餐饮和客栈了。
四季镇天坪村有养蜂的,其方法极为别致。在我的经验里,养蜂人往往是由南到北赶花,在河边或路旁摆一些方块蜂箱,放蜂采集田野的花以酿蜜。然而这里的养蜂人是用木板或竹片箍桶,把桶固定在悬崖上以放蜂。在零星的雨中,蓦地发现峭壁上高低错落的有几个桶,十几个桶,甚为困惑。获悉这是酿蜜,真是惊喜。
我还在一个作坊看到有铁匠打制工具。作坊低矮,只有几平方米,仅可容身。工匠曾经在企业上班,以破产回家,办了这个作坊。他烧红铁件,放在铁毡上抡起铁锤砸着,三番五次,就是一把铁铲了。在墙角摆着一堆成型的工具,都是他打制的铁铲、铁锄、铁刀、铁锨和铁簸箕。炉火熊熊,他的工具一片蓝光。我问:“儿子会跟你学吗?”铁匠说:“不感兴趣,不学。”法国作家左拉神经衰弱,导致失眠,遂离开巴黎,在大地上游来游去,到黄昏便随意投宿到一个作坊。这里的父子都是铁匠,其父为主,其子为副,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其父既强健,又开朗,让左拉高兴,竟长期住此,从而治愈了一个知识分子的毛病。太巴山的铁匠始终站在暗中,似乎很腼腆,很忧郁。
我至岚皋,是进行文化扶助的。受陕西省作家协会的安排,我在岚皋中学做了一场关于散文创作的报告。我按时进会议厅,只见300余学生、语文老师和青年作家已经正襟危坐,安安静静的。顷感文学的神圣,便以肺腑之言交流。报告结束,是答问。答问结束,是局长的总结。这时候,有一个学生跑上来签名,一个引来几十个,蜂拥成阵,于是局长的总结就中断了。
我并不以为自己怎么样。诚挚的感受是,在大巴山北麓的岚皋,不仅文学依然神圣,而且这些拘于僻壤的童男童女,充满了对文明的向往。除了签名,也有学生让我写一行励志之语的。我一一照办,不敢怠慢,因为这些学生太纯洁,太恳切了。最后一个女生,羞怯地嘱我为自己的爷爷写一句祝福之辞。一个带着眼镜的男生,要我为他的妹妹写一句鼓舞之言,便胳膊微抖着,声音微抖着说:“老师,岚皋的南宫山非常美,盼你有机会看一看。”我说:“好的,好的。”他一鞠躬,悄然离开了会议厅。
这是岚皋唯一的高中,老师多是安康辖区的,省级或国家级大学的老师难以久留。有免费师范生应该回岚皋中学执教,然而他们常常毁约。今年当有6位免费师范生返岚皋中学,遗憾他们尽飞四方。王校长很是焦虑,怕几年以后,十余位老师退休了,谁将到这里补充!
一场报告,竟使我有几天不得安宁。窃以为教育资源的不均,是亏损了岚皋的学生。同年而生,岚皋的学生要考入北京、上海或广东的大学,只能是偶尔降临的天才了。
实际上像岚皋这样的僻壤之地,在中国也还有吧!然而我与岚皋有了往来,便当为岚皋的学生而鸣。我是否要上呈一个提案,以加强免费师范生的践约责任?或是调整自己的生活,为边远的学生尽我微薄之力?
在长安,思岚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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