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安徽省作家协会原主席,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散文委员会委员,茅盾文学奖评委,作品获多种文学大奖,翻译成英、日等文字。
在我的印记里,妈妈那里总是有美食的,也就是有好吃的。我小时候,每天晚上——中午不算,中午时间短,大家上班上学都很匆忙——母亲下班回到家,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跑去把母亲的包拿过来,打开,从里面翻找好吃的,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一无所得。如果当天有什么特殊情况,母亲一进门也会立刻声明,说今天因为什么原因没带好吃的,我就不会再去翻她的包了,虽然有点失望,但如果母亲提前不说,那我的失望可能会更明显一些。母亲可能因为当天晚上没带好吃的给我,有些内疚,她就会赶紧补充说,晚上做好吃的,晚上做好吃的,马上就好。于是系上围裙就进锅屋(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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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自己制作的拿手好菜(好吃的),有几种是我怎么吃都吃不够的。一种是糖蒜,这是春天新鲜的大蒜上市后,用自己的制作方式制作的一种咸菜。每年春天大蒜上市后,母亲都会买一些回来,倒在门外的空地上晾一晾,然后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把大蒜外面的皮剥去,放进可以密封的坛子里,加入适量的红糖和醋,密封起来,就可以了。我只知道吃,并不知道做,这样的制作方法,只是多年看母亲制作,有时又听母亲讲到制作方法,才知道的,属于纸上谈兵。糖蒜做好了,其实第二天就可以取出食用,因为大蒜本来就是可以生食的。每天晚上母亲都会从坛子里取出一定数量的糖蒜,供全家人晚餐食用,同时再把坛子盖好,这样可以一直吃到下半年,甚至第二年,坛子里的糖蒜都不会坏。如果想更好地保留自家糖蒜那种独有的风味,每年用上一年吃完糖蒜后留下的汁液继续腌制糖蒜,就能很好地保留那种独有的风味了。据母亲说,要保证坛子里的糖蒜不坏,一方面不能直接在坛子里取食,另一方面坛子要封闭得好,不进空气,坛子里醋和红糖组成的液体也要淹过大蒜,这样才能保证糖蒜不会出毛变质。
糖蒜在淮北地区和江淮地区都不是一种大众化的小菜或咸菜,而可能是一种小众化的家传菜。淮北或江淮地区类似的咸菜或小菜是醋蒜,而不是糖蒜。糖蒜的颜色是深红色的,醋蒜的颜色是白色的,制作醋蒜可能只用醋,因此吃起来酸酸的,而糖蒜吃起来不酸,但也不甜,是一种香脆,十分可口、好吃。董静在家里是七个孩子中的老小,本来并不会做家务,嫁给我后慢慢向我母亲学会了做糖蒜。我母亲去世以后,董静继续做糖蒜,每年春天都会从市场上买回来一些新鲜的大蒜,利用无事的或晚上的时间,边看电视边剥去大蒜的外皮,制作一些糖蒜,供我们吃上半年或者一年。现在孩子不在身边,我们又经常不在家里吃饭,因此糖蒜制作的数量已经大幅减少。但有了这种带有亲情和体温的传统食物,人的人生感和命运感,就一并涌上来了。糖蒜并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它还是一种悠然的亲情或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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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咸菜叫腌辣菜。辣菜是冬春生长的一种波纹状叶子的蔬菜,春天到了,许多农民用板车推着堆得高高的辣菜到菜市场去卖,清晨傍晚时还有菜农拉着板车到小街小巷售卖。有时他们把板车往小巷里一个小区的大门口一放,不一会就有小区的主妇来问价钱,再过一会就会有一群主妇来问价钱并挑挑捡捡,接着就陆续有主妇提着一两捆辣菜回家,还有的回家叫来家里的男人,每人提一两捆辣菜回家。辣菜运回家里,要一棵一棵分开,晾一晾,晒一晒,收收水,但不能晾晒得过分,晾晒得过分了,就像制作糖蒜的原料大蒜不能过度晾晒一样,就无法腌成那种特有的腌辣菜了。晾晒收水后,把辣菜归拢起来,堆在一个大陶瓷盆、一个大坛子和一大包盐旁边,主妇就拿一个矮板凳,坐上去,挽起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从那时开始,整个下午,或大半个晚上,主妇都在做这一件体力活,她要把晾晒得稍微有点收水的辣菜一棵一棵地放进大口的陶瓷盆里,撒上盐,然后像搓衣服那样使劲搓揉辣菜,把辣菜梗叶里的水搓揉出来,搓揉之后,再把这些搓揉过的辣菜放进坛子里去,一层一层有规律地码好。很大的坛子慢慢被那些搓揉过的辣菜占满,这时主妇就会直起酸涨的腰,从旁边搬起每年都使用的几块大青石,放进坛子里,把那些辣菜压住。那些石头都是每年使用的,如果是初次使用,那么这一年的辣菜则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一定腌好。石头压好后,再用盖子把坛口密封起来,过一些时日,大约总得半月二十天以上吧,腌辣菜就能食用了。
母亲最拿手的是早餐吃的炒辣菜。早餐吃的辣菜一般不放猪肉,但会多放些植物油和辣椒,端上来趁热吃最好吃,既喷喷香,又绵软悠远,夹在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馒头里吃,一般两个大馒头都打不住。辣菜凉了也十分可口,有时上午在外面跑一圈回来,发现锅屋里有早餐没吃完的炒辣菜,立刻就会抄起筷子一饱口瘾。吃了一筷又一筷,不知不觉间,半碗凉了的炒辣菜已经快要被我吃完。这时惊觉起来,赶紧放下筷子逃离锅屋,母亲要是问起来,我则一概不承认,她也就装糊涂不再追问了。董静把我母亲腌辣菜这一招也学得神奇。她现在每年除了腌糖蒜,还腌辣菜,因为家里人少,她腌的辣菜也是越来越少,每年能吃上她腌的辣菜的机会没有几回。有时候她还把自己腌的辣菜当作感情菜送人,一般人她还不送。由于腌得少,不太值得专门到菜市去买鲜辣菜,于是每年到了春天,能就便买到一两捆鲜辣菜,变成她的一个期待,下乡时她总会盯着路边集市,看看能不能碰到卖辣菜的。像腌糖蒜一样,辣菜也不是人人都能去腌的,据说家厨界广泛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有的人手臭,腌什么菜都腌不好,一腌菜就臭,一腌菜就坏,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前些日子,皖南宣城一位朋友送我们一大瓶自家姨娘腌的香菜(用一种专门的白菜腌制而成),宣城香菜本来就好吃,他姨娘腌的这瓶香菜又特别好吃,既香且辣,好吃极了,不吃饭时都想去夹一筷子放进嘴里,吃饭时就更不用说了,为吃这种香菜多添一碗米饭,也是很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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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鸡是母亲做的又一种拿手菜。风鸡就是腊月风干的鸡,或又叫封鸡,因为制作这种鸡,是把鸡完全封上的,风或封,到底是哪一个字,并不确切知道,两个字都能部分地表达这种特色食品的部分意思。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年一到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时节,母亲和外婆,或许还有家里请的保姆,就会把自家养的鸡或鸭、鹅宰杀掉一部分,用来制作风鸡,或风鸭、风鹅。听母亲说,我们小的时候,因为大人上班忙,晚上还经常加班学习,家里的事都顾不上,因此家家没有办法,都得请保姆帮忙,又因为那时没有楼房,家家都住平房,物质又都匮乏,因此家家都在门前或自家院里养鸡、养鸭,补贴家用。我记得我家早期住在一个大院里,前面是公用的大院,屋后还有个可以自家独用的小院,小院里除了养鸡、养鸭、养鹅外,还养过许多兔子,兔子繁殖快,家里的兔子肉好像都吃不完。
到了寒冬腊月,母亲、外婆和保姆把家里养的鸡、鸭、鹅、甚至兔子宰杀一些,有些制作成咸货,还有一些制作成风鸡,虽然也有风鸭,或风鹅,但最好吃的还是风鸡。把鸡在后院宰杀以后,开膛破肚,把鸡内脏都扒出来,但一定不能拔去鸡毛,更不能用开水烫洗,只须开膛破肚即可,然后用盐、花椒、八角、陈皮、茴香、切碎的干红辣椒等等加水配制成佐料,厚厚地糊一层在鸡肚子里,再往鸡肚子里塞满大葱,用绳子把整只鸡连毛带鸡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挂到室外的屋檐下,风鸡就算做成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般年份冬天都比现在冷,风鸡挂在室外的屋檐下,风吹冰冻,鸡肉就会变得十分紧实,再加上佐料的浸渍,鸡肉会变得又紧又红。正月以后从屋檐下取下风鸡,拔除鸡毛,去掉佐料,洗净以后剁成小块,放在柴禾灶烧红的铁锅里翻炒,再加入葱、姜、蒜、干红辣椒、开水,沿铁锅四周贴满发面饼,盖上锅盖,大火猛烧。开饭时锅盖一打开,风鸡、佐料、发面饼混合的香味随着水蒸气立刻扑涌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们小孩子都围在铁锅前眼巴巴立等着要吃,母亲就会用锅铲子先铲下一块发面饼,递到我们手里,还会不停地警告说,烫噢,烫噢,两手换着拿,两手换着拿。我们就两手换着拿那块热腾腾的发面饼,嘴里还不停地往手上吹气来降温。母亲再铲几块红彤彤的风鸡肉放在我们手捧着的发面饼上,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赶紧咬一口,然后捧着发面饼跑到大院里,继续和院里的小孩子们玩去了。女孩子跳绳、跳皮筋,男孩子斗级、弹琉弹,一边吃,一边玩,别的孩子则一边玩,一边眼巴巴地盯着我们手里的发面饼和风鸡,口水早就流到下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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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柴灶风鸡发面饼以外,还有一种母亲用平底锅摊成的早餐薄油饼,也是我的至爱,只是没有办法给它命名。它的做法似乎很简单,早餐前用碗盛半碗或大半碗面粉,打一个或两个鸡蛋在里面,加点盐,加些水,或再加点葱花,用筷子把面粉、鸡蛋、盐、葱花和水完全搅匀,搅成糊糊状,然后把平底锅放在火上加热,从坛子里或盆里挖些猪油放在平底锅里,等猪油融化;猪油在平底锅里融化后,倒些面糊糊进去,然后拿着平底锅的把子,慢慢倾斜,慢慢倾斜,使面糊糊均匀地平摊在平底锅的锅底;当面糊糊浸油固化,和锅底接触的那一面略有些焦黄时,用锅铲把薄油饼翻过来,再铲一些猪油放进去,让薄油饼的另一面也吃足油;待另一面也略有点焦黄时,用锅铲把油滋滋的薄油饼折起来,折成长方形或正方形,这一块早餐薄油饼就做好了。除猪油外,也可以用其他食用油,现在用混合油、橄榄油等等,以前用菜籽油、大豆油、花生油,这都算高档的;记得吃油困难时,母亲还用过棉籽油做早餐薄油饼,棉籽油和菜籽油下锅后都要先炼一炼,冒出很大很呛的烟,然后才能煎饼;当然所有的油里,还是以猪油做成的早餐薄油饼味道最肥厚、最好吃。这种美食,我最喜欢吃的是油足、绵软而不焦糊的,趁热时用筷子把油饼夹起来,油香气和面香气立刻就扑面而来,放进嘴里时,油饼香软得似乎马上就化了,并不需要太多的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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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种是鳝丝汤,也是母亲做的最最好吃的一种食品。印象中那时候喝黄鳝汤都是在夏天,与自然季节是相吻合的。深秋、冬天和春天,黄鳝都在地下冬眠,自然界里见不到黄鳝的影子,只有到了小麦黄熟的时节,也就是立夏节气前后,黄鳝才会陆陆续续苏醒,从河沟、池塘、浅水或湿地的底下钻出来,开始觅食生长。特别是一场暴雨以后,冬春几近干涸的河沟、池塘蓄了不少水,近岸的浅水底下就会出现一个一个小洞,那都是黄鳝洞,是黄鳝结束冬眠的标志。黄鳝买回来后,母亲会把它们放在水盆里,倒满清水养着,吃的时候捉几条上来,剩下的还让它们呆在清水盆里,经常给它们换一换水,把已经脏的水换掉。母亲一般在中午做黄鳝汤,中午吃饭和休息的时间短,做黄鳝汤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而黄鳝汤既可以当菜吃,又可以当汤喝,节省做饭和吃饭的时间,吃过饭以后,还可以有时间午休。母亲中午下班回到家后,先把煤球炉打开,把铁锅放到煤球炉上,倒些清水在铁锅里,再洗洗手捉几条黄鳝放在锅里,把锅盖盖上,就可以腾出手去外面做点别的事了。到鸡窝里摸两个母鸡刚下的鸡蛋,到小菜园里拔几棵芫荽(香菜),再回到锅屋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把黄鳝从沸水里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左手捏住黄鳝头,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卡在黄鳝头下方的脊骨上,左手往后拉,右手往前推,黄鳝身上所有的肉就都纷纷脱落到案板上了。
几条黄鳝都如此这般打理,然后从肉堆里挑出肠子丢掉,再把大块的肉撕碎,另换一个汤锅,里面倒上清水,把黄鳝肉捧进去,切些姜片放进去,加些咸盐、八角、大料、黄花菜,再把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匀,绕着圈地泼在锅里,盖上锅盖,略烧两分钟,关去炉火,打开锅盖,撒些葱花、芫荽,倒点老醋,特别要多撒些胡椒面在上面,然后用勺子搅匀,稠稠地盛在盆里或碗里,鲜美的黄鳝汤就做好,可以上桌了。母亲做的黄鳝汤鲜辣香浓,既有黄鳝的鲜香,又有鸡蛋的温润,还有葱花和芫荽的清新,胡椒是最关键的辅材,没有胡椒的香辣,黄鳝汤就索然无味了。根据我的观察,母亲做的黄鳝汤,除了关键物胡椒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禁忌,就是不能放入新鲜的叶类菜,如果为了增加黄鳝汤的浓度和稠感而加些青菜在里面,黄鳝汤立刻会变得汤菜分离,清汤寡水。夏天的中午,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热辣香浓的黄鳝汤,在那个年代,不仅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还补充了高质量的蛋白质,也唤醒了夏日倦怠的胃口。饭后冲个澡,该午睡的午睡,该上学的上学,母亲的黄鳝汤是热燥的夏日里最好的享受和期待了。
许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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