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川
□刘川
学者李零于读《论语》,总结、发明“横读”法、“竖读”法。而我于茶,却比其更早贯通、运用此二法。茶之“横饮”法,乃铺开地图,按图索茶,比如浙江之龙井、江苏之碧螺春、湖南之君山银针、安徽之黄山毛峰与六安瓜片、台湾之高山茶……广收山河之嘉草木,入于一壶。茶之“横饮”法,则如旅游、如观光行走,享不同味道,品一地与另一地佳物之差异。茶之“竖饮”法,比较衷情,专用于某一株古树,或某一款、某一地之老陈茶。古树有大红袍,老陈茶有云南普洱。品茶之醇厚、观汤之深幽、溯时光之渺杳。若获得一款百多年的老茶砖,不仅价格不菲,更需缘分极佳。“竖饮”法,颇似饮“历史”,得有闲钱及工夫。
我无意成为专业茶人。于“竖饮”法,草草试过,便作放弃。倒是随着天南地北不同朋友馈赠我的茶,而随缘采用了“横饮”法。掐指算来,我与竹叶青相逢于15年前。亡友阿丁,彼时还在,三十五六岁,尚鲜衣冠、追慕上流生活,却也爱现代诗及国学,偶与我走动。他忙于粉丝、泡面之类生意代理,奔波全国,忽于四川归来,未洗脱仆仆风尘,便掷我一包茶,匆忙离去前,嘱曰:“明前茶,好东西,不要给别人,低温储存,闲下细品”。曰罢,孙悟空一般,瞬间不见了。我也正忙于各种看似高雅、实则浮躁的俗事。此茶便置之于一隅清凉之地,忘记了。
未出一月,噩耗传来,阿丁出行,于张家界突遇车祸,撒手而去。彼时其生意已经做到月入近十万,一个月在家住不了三天。父母常劝他歇一歇——终于歇了下来。遽失好友,哀婉久之。前车之鉴,我也终于不再瞎忙,坐了下来,忽然记起他送我的茶。
我于茶,乃真正的外行。内行观门道,外行看形貌。阿丁赠礼,观其外形,扁、滑、挺直,嗅之清香。我遵照外包装所示办法,沸水冲泡,静候数分钟,便以粗碗瓷杯,分其二三与家人。家中无好茶器,我亦不专饮事,不尚静坐,往往随缘于饮。而此一杯茶,初品,我便大声称好:清、芳,微苦,后又有回甘。亡友之礼,有醍醐灌顶之意味。于生死面前,忙什么忙?躁动的我,终于如壶中嫩绿之叶片,静了下来。遂以第二泡之茶,奠一杯,与阿丁。此刻,细观茶之包装,有“竹叶青”几字。此与竹叶青特殊缘分也。
由此奇缘,我已是再忙也坐得下来,再奔波也能给自己叫停。能于人群中“撤”出来,做一个“寡人”。且有了两大爱好:好书、好色。一是好世间百科杂书,虽无助于功业名利,却足以增广见闻,开阔襟胸;二是好“色”,此色非女色,乃茶之色,比如滇红之浓浓暗红,普洱之郁郁酱色,这是厚重之色;众色中,我最喜欢竹叶青之清纯、明澈、绽亮。我视普洱为慈祥的老祖母、滇红为厚道的大叔,而竹叶青,我将之当做童稚小子——一点也没有世故,全然的清透与自然,实在对我脾气。
夫子钱穆说,《春秋》看起来像现代的电报,我极赞赏。我便用接收电报的方式读《春秋》,以及其他的书。取其意,略其形,当代人时间被打成碎片,大块的时间不多,唯有在浮生小小间隙里,简读,快读,浏览为主,专读、研读、精读为辅。时间是片状的,茶是片状的,书页也是片状的。如此搭配,岂非正好!于读书,我尚快,风卷残云疾扫书。而于茶,我尚慢,从工作中,偷跑出来,一坐半天。既喜欢与人同饮,得众乐乐之乐。每忆及右将军王羲之,召时贤名流,聚会兰亭,便想效仿之:形制如曲水流觞,大茶壶于木托盘上,随水流漂到了跟前,便直取一杯,快乐一酌。可惜可惜,条件不具,这些仅限于想象。家中仅小小一茶桌;办公室电话太闹、人来人往,无趣;山野饮茶,更是煮水不便。《论语》有云:“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喝茶之友,不同于酒友,乃清高谈玄之友,乃推心置腹、互为知己之友,应以高人、智者居多,我追求和希慕的“可以语上”,上者,国事也、天下事也、宇宙事也,形而上事也。可惜,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多。所以,我往往得自乐之乐,五六岁的女儿是陪我较多的半个茶友。她不喝,只是在一边摆弄水,及大小茶器。她深爱器皿物件。我有一搭无一搭,与之对谈。问:“茶是什么?”她答:“树叶”。“为什么喝茶?”“和花草树木拉关系。”云云。她答得随便,不假思考。我常惊叹,儿童之思维超然,近乎哲人。儿童因未受社会、知识体系的染污,而保留天真,天真即大智慧。难道饮茶,不应该返回婴儿状态吗?!不应该从被功利遮蔽的状态里抽身而归,寻找真正的本心吗?!
近日,我坠入《红楼梦》中。近乎集全其所有点评本、集注本,钻入“红学”当中。红学浩瀚,凡有四支:曹学,《石头记》版本学,脂批学,探佚学。手中的书是“红”,杯中的茶是“青”,翻几页,呆半晌,饮一盏、啖一盅,看一共290页的《红楼小讲》,周汝昌老爷子得多恨程高二人(程伟元、高鹗),隔几页骂一次。每翻几页,我就要乐一下,真是有趣。以竹叶青消历史之公案、百千年之烂账,是我的专利,我当注册。曹雪芹之“雪芹”,是否“雪底之芹”,我不考证,古人将赠人礼物,或对人提意见,称之为“芹献”,比如《美芹十论》,即为南宋辛弃疾,献给皇帝的建议书。曹雪芹或许有以雪底凄苦之芹的遭遇与世人作鉴之意。以竹叶青配之同饮,便不再是享清福、得安乐,而是令人清明、自省,于《红楼梦》里读出“竹叶”之清味,于“竹叶青”中,品出“红楼”之幻生幻灭,这才是正道。西方哲人之“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不妨改成“我爱陆羽,我更爱世人。”中学课本杨朔散文特点:有记叙,有议论,有主题,有正能量。我喝茶,就是用的杨朔散文法。你看,茶与书,我结合得多好!
邓拓刻一闲章,时刻提醒自己:书生之气不可无。我觉得,知识系统加上理性的思考和高远的理想,才是书生之气。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这二句,拿过来,放到喝茶上正好。茶乃乾坤最小的符号,茶乃万物的IP,茶乃大自然的缩写,知道了这个,茶之味道自出。
老姜入药,嫩韭入肴,新叶入茶。取于正确的时间,方为正确的茶。饮茶也是,当饮于正确时间,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不可,导致失眠故。我妈却是一部精准的时间机器,什么时间喝茶,都不会影响正常的生活节奏。别人喝茶,形似。我妈喝茶,神似。她喝完茶,浇花、做饭、打麻将,都安静有效,专注于其中。此我敬佩之状态,我称之为:执事敬。此也是茶之道。风自心之所往,海从性之所归,茶随人之所安。人,遭遇茶,就是自己性格的流露与外化。我于饮茶,还有其他方便法门:饮时,音乐不可斯须去身。如果是恩雅、神秘园,喝竹叶青,是最好。阿黛尔、Lady Gaga,则只能喝啤酒。某位古哲一日见火边烧汤瓶,指之曰:“此便是阴阳消长之意。”我听音乐、饮茶,也得阴阳平衡之法。躁动之心,于壶里煮去。酒使我high,烟使我忘我,茶使我专思。普洱,浓浓地淡;竹叶青,淡淡地浓,都是人生细品方出的味道。此仍是茶之道。
隐士把茶桌当名山,遁其身而消磨时光;生意人把茶桌当交易所,聚人密谈而拉之入股;书生将茶桌当论坛,大快口舌,指点文章,臧否著作,口沫横飞;除了将茶桌当书桌,我亦将茶桌当饭桌。瓜子、花生、怡口莲、大白兔奶糖、杂瓣果子及小糕点,以一小碟盛之,不许其多,免成饕餮。以之暂解口腹清饮之饥就好。却独独无巧克力,我以为巧克力与竹叶青相反也。过于油腻、丝滑,弃之。巧克力当与登山、旅行、男女约会,相配。茶与清淡家居相配。诗人沉河有诗句,大意是“妻在家,当居士;妻不在家,当和尚”。我觉得,此人已得家居宅男之真谛也。而我之家居,以茶为本。古今文坛,论吃,苏东坡、袁枚、梁实秋、汪曾祺;论玩,李渔;论饮茶,则名单过长,不能开列。茶的饮法也有专业知识谱系,我喜欢简单,绝不深入。心里的妞、梦中的蝶、杯中的青叶,不可当真,又不可以之为虚。不可当知识去学习、当专业去研习,又不可平庸混去。饮茶之意,在茶又不在茶,在乎社会、人生之间也。
/名家简介/
刘川,1975年生。国家一级作家。16岁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拯救火车》《西天的云彩》《大街上》《打狗棒》《刘川诗选》等多部诗集。曾获人民文学奖、首届徐志摩诗歌奖、中国散文诗·天马奖、辽宁文学奖、中国当代诗歌奖贡献奖等。《诗潮》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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