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今入梦

□谢光明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年十九岁，我第一次参加工作，在远离县城一个木竹检查站上班。检查站设在一个小山村的铁路边，吃饭自己带米，生活用水去井里挑。水井在一棵老桃树下，春秋时节舀水，要先将花瓣和落叶荡到井沿去。井里的石头缝有一只乌龟，挑水的人它见得多，懒得躲，一动不动地昂着头，四季轮回仿佛与它无关。检查站唯一一部与外界联系的电话坏了就坏了，从没修过，我们跟外界联系主要靠书信往来。

村里许多日子的夜晚村民早早就熄灯睡觉。更深夜静，只有检查站门前的路灯寂寥地亮到天明。夜班没什么事，我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看书，复习成人高教自考的学习材料。书看累了，拧开收音机，听一会儿音乐。其时最喜欢港台歌曲，邓丽君、费翔、张国荣和孟庭苇等等。福建海峡之声广播电台有个空中立交桥栏目很受年轻人喜爱，主持人宏力、张爱萍风趣幽默。通过交友环节，我结识了全国各地许多文友，包括海峡对岸台湾的一些朋友。记得当时跟台北一位陈先生聊得投缘，两人保持了好多年的联系，他寄来的信都是手写的繁体字，工整漂亮，我感到好奇又新鲜。信封上的台湾邮票时常被一些集邮爱好的朋友们讨去，更有时候，信寄来时，邮票已失踪。

全国各地文友多了，经常要花几个小时写信，且乐此不疲。写信最好的时间是下半夜，没人打扰，与从未谋面的人彻夜交谈，谈理想、文学，谈风土人情，各自的生活和喜好。当然，写得最多的，是写给我那位美丽的发小，那时刚刚萌发对她的爱恋。在嗡嗡的吊扇下写，在冷夜里写。有一次，她鼓起勇气，来检查站看我。虽然下着小雨，但世界那么美好，每一滴雨都闪耀着阳光。下半夜，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有马路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努力地亮着，这个时候就会使人想起川端康成《花未眠》里的一句话：“凌晨四点，忽然醒来，发现神龛里的海棠花开……”路灯即是黑夜开的花，在下半夜显得尤艳。

虫响灯光薄。飞蛾围着光圈飞舞，甲虫和屎壳郎在黑暗里跌跌撞撞跑来，与灯泡撞个满怀。第二天早上，电线杆下一地转晕的飞蛾和甲虫。除了飞蛾，暗处也有田蛙含着水鸣叫，声音水灵灵的。不过，最大声音是火车经过时发出的声音。货车隆隆的喘息声伴随尖锐的鸣笛，刺穿夜幕，淹没一切。相比较，客车经过时就显得灵巧飘逸，轻轻地来，拖曳着一长串发光的夜明珠，明亮的舷窗里，乘务员走动和乘客斜着身子睡觉的身影一掠而过，然后又轻轻地去，穿过隧道，出现在远处的江岸，逐渐消失在夜色茫茫的群山。

江西乐平一位文友，一个多星期前寄信来说要坐火车北上。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他从北方寄来航空信，说路过安徽看到了你的检查站，县城过去几分钟的郊外，黎明前有一盏灯亮着，跟你在信中描述的一模一样。至于他看到的是不是检查站的灯，我实在不能确定，我相信他更多的是一种浪漫叙述，不过，这的确是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此后，我离开检查站去外面打工，地址经常变动，跟他的联系中断了。其实以后跟许多文友的联系都中断了，包括台北的陈先生。

许多次，我在夜晚坐火车回乡，总要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在黑夜里寻找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寻找那盏灯。火车一晃而过，其实看不清楚检查站，更看不清楚那盏灯，因为在漆黑的夜里，零零星星有好多亮点泛着涟漪。但是，那一刻，我心里还是起了一丝丝波澜，毕竟，那盏灯是昨夜星辰，照亮过我的青春。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他的光芒，也许不炽亮，不璀璨，甚至可能有些昏暗。但这微弱的光，是白昼的种子，会发芽，开花。是生命之蛹，是从懵懂少年到长大成人的蜕变。经历后，生命便有了化蝶之美。

昨夜星辰，青春难忘。

而今梦圆，永远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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