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把读书看得太神圣

刘诚龙

“引用古人读书的习惯,是想说,读书人是应该敬书的；引用苏公与顾公读书故事,是想说,读书人是可以个性化的。读书方式多种多样,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读书法。”

古人读书如同敬神。古人敬书,读书要焚香净手,但不只是净手焚香,还要去拜孔夫子。诸位现在读书,净手后,要焚香,要拜孔的,请举手。

我举手。我反对。我要反对的是:“您好,请放下手机,专心阅读。”安徽省蚌埠市有个当当书店,在每个读书座位前,摆放了一块提示牌,牌上撰着这句提示。提示就提示吧,若是有人占据座位,合起书本,开启手机,便有店员走过来:请你看书,别看手机。

看书不能看手机?看书,酒都喝得,手机当然更看得。“苏子美豪放不羁,好饮酒,在外舅杜祁公家,每夕读书,以一斗为率。”这个苏子美,是北宋著名诗人苏舜钦,苏公读书,没有手机玩,却旁边置一大壶酒,看一页书,把书放下,咕噜咕噜,浮一大白,他读《汉书·张良传》,读到张良与同伙狙击秦始皇,剑刺过去,“惜乎,击之不中”,把书丢三尺远,“遂满饮一大白”；喝得醉了,又拾起书来,再读,读到一段:“始臣起下邳,与上会于留,此天以授陛下。”啪,又把书丢了五尺远,“君臣相遇,其难如此。”咕咚咕咚,“复举一大白。”你在读什么书啊,没见读书是要净手焚香,端坐屏气的吗?他舅舅跑过来,小心提醒“请你看书,别喝酒”吗?不,他老舅赶紧给倒酒来,“有如此下酒物,一斗不为多也。”有如此佐读书物,一夜一书,不为多也。

“名士不必须有奇才,但时常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成名士。”套用这句话,读书人不必须有奇才,但时常无事,弄手机,熟读离骚,便可算读书人。读书,不喝酒的也有,争啊闹,拍起桌子,指着鼻子,争论起观点来,这是大清有清学“开山始祖”高誉的顾炎武国士的读书法,顾公“每年春夏温经”,注意注意,顾公这里不是读闲书,是读经呢,顾公“约士友中声音宏敞者四人”,嗓子细的,他还不让来,喊来的都是大嗓门,“设左右座,置注疏本于前,使一人诵而己听之,遇有字句不同或偶忘者”,停,“详问而辩论之。”辩完了,再读,读二十页,停,再来大声辩论一下,“读二十纸易一人,四人周而复始。”

边读书边喝酒,边读书边争论,搁安徽这个当当书店,怕不是提醒,怕是要赶出去了。

是的,在当当书店,这么读书,当然应该赶出去。苏公在舅舅家,尽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读书,顾公在自己家,尽可以一边读书一边喧哗。前者是一个人读书,你爱怎么读便怎么读,后者虽是多人,但那是熟人间之读书沙龙,爱采取什么方式读书,便采取什么方式,没人管得着。而当当书店这般大众场合,喝酒与喧哗,肯定是不容许的。

这里的道理是,你读书,你不能影响他人读书。读书是自由的,读书也是不自由的。有人将自由分为两种,一种叫消极自由,一种叫积极自由。消极自由是,你读书,不影响他人读书,可以；积极自由是,你读书,你影响他人读书,不行。两种自由这般叫法,有点别扭。此处消极自由,恰是正面的,是积极的；此处积极自由,恰是反面的,是消极的。这两概念不太好,且容许我另造两个概念,一个自由自治,我自由,我只影响我自己,这叫自由自治；我自由,我不去影响他人,这叫自由他治。

读书是需要安静舒适环境的,喝酒,争论,吸烟,这归属于自由他治,你到公众场合读书,你影响了他人,肯定应该提醒,应该严禁；但我到当当书店,我没读书,我只是看自己手机,我影响的是我自己读书,没影响其他任何人读书,这归属自由自治,你来干涉,就不是自由自治,而是自由他治了。

引用古人读书的习惯,我想说的是,读书人是应该敬书的；引用苏公与顾公读书故事,我要说的是,读书人是可以个性化的。读书方式多种多样,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读书法。古人有敬惜字纸之说,但现在都要那么净手焚香,拜孔请神吗?大可不必。敬惜读书,可以降格为爱惜读书,由敬到爱,是由神龛到几案,让读书走下神坛,恰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果你规定读书一定要如何如何,连手机都不能看,那么你不是在叫人来读书,你是在拒绝很多读书人。

很多商店,设置了很多座位,这都是叫人来买商品的,不买商品便得叫人“出去”?人家设置座位,并不如此功利,就是给人提供休息的,就是增加商店人气的,商店都有这样胸怀,书店何以不愿给人提供一个栖息地?是有些书店实行门票制,以挡住那些将书店当游乐场的游客,但更多网红书店,却是在“改革开放”,将实体书店搞成复合式文化场所:融入文化旅游、创意设计、商贸物流等相关行业发展,书店里可以阅读学习,可以展示交流,可以聚会休闲,可以创意生活,可以文化服务。一面读书,一面玩手机,更是可以的,更是容许的。

不要把读书搞得太神圣,而要让读书变得更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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