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华居一日

冒华居在宏村月沼边上，是建于道光年间的一座老房子。现在把后院改成面馆，里屋仍住人。主人姓汪，左右的邻居称呼他汪叔。汪是宏村的主姓，冒华居就对着汪氏祠堂，中间隔着月沼。月沼虽取月名，却不似弯月形状，是半圆形。汪家祠堂在线上，冒华居在弧上。

我就住在冒华居旁边的画景楼里，从屋内推窗而去，正是水景。画景楼本来叫伴月楼，后来改了。这里的旅店名里大多有月字，得月、醉月是类。

早上在汪叔这里吃面，傍晚还来，想吃饭。汪叔就用雪菜、鸡蛋、香葱给我炒了一碗饭，又拿来一碟辣酱，味偏酸辣，吃炒饭拌些就不腻，这都是菜单上没有的。我只一个人来，汪叔就在我对面坐下和我同吃，并把自家做的糯米饭分我一些。糯米饭味道也好，是把腊肉、豌豆、香菇、竹笋拌进糯米里蒸成。我们边吃边看着眼前的水和屋。汪叔问我在哪里读书，来玩几天何时走，我都一一说与他。

此时四周的红灯具都亮了，两只一串，三只一串，独成一个的都有。只缺汪家祠堂一块未亮。红光映在月沼里，像红色的月亮，又比西落的斜阳。尚有些许天光，远处的青山染上黛色，再衬上落日的余晖，这一碗吃尽了宏村绝景。此状只争朝夕，故而此时仍多游人，三两聚在月沼边，今天的月半缺，正如沼状，悬在空中，也沉在沼底。各酒家看准了那些沉醉其中的痴人，便在门前摆开桌子招客，游人吃菜、看水、看月、看徽屋子，最多惬意。

我问汪叔冒华居名字的由来，他说这“冒华”应是“茂华”，祖上不愿显贵，故用“冒”字。这房子在以前可算豪宅，装有西洋吊灯、西洋镜子、日产古钟，本属徽特色的木雕、石雕、砖雕也不少，屋内还有旧时名家的书法真迹。真可当“茂华”之名了。

但“茂华”之实绝不在这些外物。早上吃完面，天光还氤氲在云层里，我在村里随便走，从画景楼边上的一条巷子穿出来，就是昨晚逛过的夜街。现在白天，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吃的有黄山烧饼、乌米饭之类，这是特色。至于奶茶、冰激凌这些泛有的，宏村自也不少。向右慢慢走，看见一间老屋子，里面聚了一群游人。走进去却看见汪叔，就问他:“这是你家？”汪叔回说是，就又随人出去了。

进来是一个庭子，左边有一间棚屋。屋里摆了很多老物件，进门有桌，桌上是砚台。“今早在我们家吃面？”背后有人问，却不是汪叔。我回是。“那是我弟弟。”汪大叔说。我点头表示知道，就问他:“这方砚台多少钱？”“一百八。”“这一方呢？”我指向另一方。“两百三。”“这是什么时候的？”“民国时候的。”砚台的选料很有讲究，价格也差甚远，我不懂，故未细看。桌子左边有些毛主席铜像、瓷观音像、袁大头、老油灯、老烟斗之类。这些我也不懂。回头又向右边看，汪大叔坐在门边的摇椅上。身后是一摊旧书，这方是我的兴致。

书分四堆，左边三堆是“文革”及其之前的书；右边一堆是连环画，也就是小人书。连环画是父辈的童年，不是我们这辈人的物件，我就从右边的三堆翻起。第一第二堆里毛主席语录不少，马克思恩格斯的书亦有，还有《妇女工作指导》《鲁迅文集》《安徽省数学科教材》这些七门八类的杂书。第三堆里是民国的旧书，私以为是精华所在了。《施公案》有好几本，印刷精良但重本不少，内容一共只两卷而已；《彭公案》一本、《杨宗英下山》算比较全的，有卷二到卷五，共四本，印得也很好。 我和汪大叔讨了好久的价，终于买得几本好东西：《杨宗英下山》卷二到卷五、《戒杀延生集》一本、无名的珠算教材一本，还有1956年的安徽省高考大纲一本，外加从一本百家姓里翻出来的清朝地契格式书一份。共计价两百，交付了钱，书拿到手，汪大叔说：“我这些年从来没买过这么便宜的书。”我听完一笑，心满意足地走了。

中午回到楼里，将书摆在桌面上。看着它们泛黄的带有霉斑点点的封面，只觉得了许多宝物。我小心地翻开一本，未细看里面的内容，却留心它印刷的精良，装订的齐整，即使历经近百年依然可读。晚间又见它们，终于有兴致一读了，零星片段胡抄在这里：

“凡有知者必同体。人之食肉，大是怪事。然不以为怪者，良田家世袭而为常，邻里比而成俗，习行既久，不觉其非，反以为是。又奚怪乎？今有杀人而食者，人必大骇而亟诛之，何也？不习行故也。使杀人无禁，行之数年，以人肉而供庖厨者，遍于天下矣。故曰：举世习行而不觉其非，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者是也。”——《戒杀延生集》

这一段倒有些见解。下一段就纯是市井俗调了，摘自《杨宗英下山》第十八回，如下：

“好一个足智多谋木桂英，他自从吞了狐丹心地明，

真正是预知休咎半仙体，百里内有事犹如眼见同。

早已知白云五德定的计，他继将众人调到帅府中，

各预备弓弩好把群妖射，府内外不断逡巡俱是兵。

俱说是调遣得人全用箭，但见有风云靠近放鹏翎。

众战将齐遵号令不敢怠，一个个各修识物不暂停，

小姐他排就十面埋伏阵，仗宝剑坐在白虎大堂中。

右边是还乡童与赛花女，左边是思乡女共杨宗英，

俱部是手持利刃穿软甲，环坐在白虎堂上等妖精。

若要闻白云妖精到不到，下回书大闹铁版再叙明。”

一日游玩尽，夜间恍恍读来，困意渐生，但为时又尚早，便出来吃豆花。豆花清凉味甜，消暑最好；夜间烦闷，解馋也是佳味。说巧也巧，豆花店就在冒华居前庭边上，我顺道又去。到近前，大门已关，门楼上积灰不少，夹着几根枯草。可奈残月儿正当头，好不寂寥的景状。回来月沼边上，游人都已经散去，红灯笼也都熄灭。后院也沉寂，门前桌椅都收起靠在墙边，伴着矮墙上的几丛垂绿。水面也安安静静的，就剩池边一排微漾旧筏，池中一弯碎摇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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