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西西弗斯

《黄花吟》孙志保 著安徽文艺出版社

认识孙志保是从《黑白道》开始的，在那部中篇小说里，他写出了一种行云流水的通透。这个从组织部出来的年轻人，似乎在文学中找到了灵魂的支点，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某种人生图腾的撬动。

这个初夏，孙志保的《黄花吟》流向读者的案头，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似乎更值得祝福和期待。故事聚焦在作者熟悉的“组织部里的年轻人”身上，主人公王一翔因为爱情来到一座叫黄花的小城，在这里开始了他近十年的奋斗和历练。孙志保在这部长篇里一改那种通透的叙事感觉，这回他写得很纠结，人物一直在困顿中挣扎，简直是一部备受砥砺的心灵斗争史。王一翔的人格特征在现代文学长廊里并不陌生，他孤傲，不合群，鄙视一切流俗，与整个外部世界紧张对抗。他的故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应该是大团圆的喜剧，他选择的路因为偏僻崎岖，所以必须有磨难，必须有牺牲，必须有创伤体验。在这部挫折叙事中，“黄花”是整部小说的重要意象，黄花城，黄花河，黄花居，黄花酒，甚至人比黄花瘦，我们能从中读出唐诗宋词的优美意境，当然还有那种遥远而不切实际的魏晋风流。执棋，舞剑，煮酒，狂歌，这些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清欢，不仅在现代城镇里难以寄存，甚至在正常的家庭生活中也难以获得合理的资质。因此王一翔在黄花城的生活无比窘迫，他是一个被绑架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与无形的绑架者作斗争。

为爱情故，这是王一翔人生中遭遇的第一重绑架。原本，他在省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是为了迁就女朋友刘小茵的就业选择，他和她一起回到了她的故乡。刘小茵的背后有一个庞大的世俗关系网，王一翔一头栽进去，发现的时候悔之已晚，或者说，他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刘小茵是他的软肋，为了爱情，他必须牺牲不合时宜的尊严和理想。很难说在人生的天平上，是爱情和家庭重要，还是尊严和理想更重要一些，有些选择属于命运，不容王一翔任性地涂改，所以这次绑架非常成功，读者也多半能够接受剧情。

王一翔很快就发现，爱情的背景墙，其实是整个世俗。这是第二个绑架者，它比第一个绑架者更难以对抗的地方在于，它甚至不是一种选择。它是土壤，是空气，是无处不在的生活场域。所以王一翔比之前更为痛苦，他要拒绝它，就必须被连根拔起，窒息，然后彻底消失。这时候他和黄花这个地方，已经有了生命的纠缠，不再是爱或不爱的问题，而是以何种方式度过人生的问题。虽然难以抵抗，但王一翔不得不抵抗得更为激烈一些，因为他的人格就是在这种抵抗中“完形”的，他必须演绎属于他的西西弗斯神话。毫无疑问，读者在这场绑架里看到一个悲壮的英雄，这正是《黄话吟》最值得吟咏的部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我们希望在这种对抗中看到高潮，这时候第三个绑架者出现了。

第三个绑架者是从内部产生的，它可以看作是王一翔的应激反应，即王一翔在不断的挫败中自发形成的绝对理念。小说在接近尾声的部分，隐含作者开始借助王一翔之口，试图给世俗做定义：“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觉得所有的社会问题，包括刘小庄的征地，都是因世俗而起。有些人全身上下浸满了世俗的汁水，有些人膝盖以下是世俗，有些人，他的基因里全是世俗，他还要传给下一代。世俗是什么？是传统文化糟粕的传承，是千年流弊的因袭，是血液中的栓，是所有和理想相悖的东西……”这个定义一出场，王一翔就陷入了另一重绑架。他开始被自己的绝对理念所绑架，王一翔与世俗的对抗最后变成了与自己的对抗……

归去？来兮？我们寄希望于孙志保擅长的那支通透之笔扭转乾坤，不过小说的结局似乎依然矛盾，故事的叙述者有心给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主人公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但由于第三重绑架者的介入，反倒给我们提供了一面照妖镜，照出了王一翔心理资源的匮乏：他之前的所有“抗争”并不是一种自觉行为，而是无意识的自我投射，他最终出走了，但他还想回来，他把改变黄花的愿望空置在一个为期两年的等待中……

这是一部被搁浅的神话母题写作，孙志保的本意，或许是想走出西西弗斯困局，但神话是有封闭性的，人们可以接受一个失败的西西弗斯，却很难接受一个不作为的西西弗斯。孙志保想给出一个开放性的答案，却开出了一个不太对症的药方，这可能是最大的遗憾。

文/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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