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泥土春光——梓溪印记

□ 阮文生

山坞里的一大片人家。坡上看下去，都是屋顶的瓦。那种小小的鳞状的黑瓦，一片片地往上盖着，艰难、心血和岁月，都在那里凝固和冰凉了。落下的影子，在沟里哗哗地响。身着虎皮样的石斑鱼，逗点一般在溪水里把握着高低、深浅、快慢，热烤的清明粿散发出浓香，飘转的烟波清澈得可以回望。

半个多世纪流逝了，然而大山里的小路，依然灰白、弯曲、清晰。那是李步新、刘毓标、倪南山、熊兆仁等一批共和国的将领，走出来的路。不时有荆棘勾住衣裤，仿佛千言万语在提醒。千峰万壑，道道沟坎，哪里没有留下红军的脚印？哪里没有洒下先辈的热血？如今九十五岁的谢元好说起当年，依然神采飞扬。给红军送信，是有杀头坐牢的危险的。有一回，国军和乡丁在后面追。没路了，风在石头上吹得沙子直打转。急中生智，她手忙脚不乱，一缕风一样攀援着树干，融进了绿色。一大群敌军对着悬崖下的草丛一阵乱枪，交差去了。他们做梦没料到，小女子居然会爬树，而且爬得比风快。她在绿叶里，像在山洞里一样深藏。后来多次她都用爬树和敌人做斗争，爬树成了她的拿手好戏。谢元好，将脚印挂到了树上，信就藏在裹脚布里。今天讲起这个，她还是高门大嗓。都是逼出来的。没土地，没得吃，成年累月地是个饿鬼，更不要说用片瓦把毒日头遮一遮。红军来了，打土豪分田地，耕者有其田。共产党成了穷苦大众的救命恩人。

改革封建制度留下的土地现状，共产党有一个认识过程。1929年，毛泽东的兴国县《土地法》对《井冈山土地法》做了重要修改。“没收一切土地”改为“没收一切公共土地及地主阶级的土地”。蒋介石不答应。等他彻底败走，似乎醒悟了，让陈诚在台湾也搞起了土地改革。比如，一个近十口之家的地主，一百亩外的土地，政府买来，给无地者耕种。社会矛盾缓解了。其实，1945年国共谈判时，毛泽东就曾善意地提醒过蒋介石：土地要改革。

村里有个汪新民，很有意思。他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英国伦敦大学。任国民党少将军法官、第三战区游击政训班副主任、安徽省行政干部训练团教育长等职。他既奔走在官场，又或明或暗地关注着共产党。家乡的事他看到了：游击队员破衣烂衫的，跑到店里弄布。对着留下的借条，老板在苦笑在发呆。汪新民知道，那么多人本来是去种粮做工的，却在成年累月地舞刀弄枪，还要人家供养着。战争的成本不可商量地摊向社会，造成的苦难是深重的。非常时期啊，他支持经商的父亲对游击队借粮给物。汪老四暗藏红军被判死刑，从法律上说，这是不靠谱的。积德行善、救乡亲性命，责无旁贷。他出面了，汪老四给放了。汪新民明白：国民党派系林立，对老百姓手段残暴，所谓国民政府，一个漏洞百出的摊子。

小路在山坞里拐来拐去。坡面就像舞台上的变脸，开朗、阴沉、怪异、宽厚、淡定，山峰立得老高，水杉、流泉、黑崖、老鹰嘴，还在自己的角色里。黑漆漆的山崖下，点点空间，深藏不露着红军被服厂。石板搭起的古坟，叫万年墓。这是梓溪的红军的武库——也就是藏着几颗手榴弹，三五包炸药，几把刀片吧。九十二岁的汪志平讲起了一九四九年打月潭。那一战，等于将国军包了饺子。我看到，汪志平满脸红光，他依然浸沉在胜利的喜悦里。梭镖大刀、小米步枪，打败了飞机大炮。逻辑出现了逆转，时势呈现了更深的走向。客观地说，国民党里不泛能征善仗者。淮海战场，第七兵团司令黄百韬，带头冲锋陷阵，71军军长陈明仁像三国的庞德抬出了给自己准备的棺材，一副悍将的姿态震撼了四平。廖耀湘辽西兵团是国民党最精锐的美式装备部队。可他们攻击和守护的方向不对。黄百韬成了冤死鬼，陈明仁终于明了大义，在湖南和程潜一起高举义旗。辽西兵团的十万大军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虏（四野3纵的一支小部队，一开始就端掉了兵团司令部及新6军军部），廖说这不是他的错。他还拒绝和四野十纵的梁兴初握手。

有些政治势力，很轻视人民的力量，只看到枪炮，看不到自己的对立面，山在那里，水也汇向那边。就拿梓溪来说吧，这样的山高密林里，不说梭镖飞弹，就是石头砸下，也难免灭顶之灾。即令五次围剿，老蒋从来不是赢家。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给锻炼得非常能打仗。毛泽东目光如炬，1948年，他三番五次地要求松花江以北的民主联军南下。当东北的大门终于关闭——锦州的隆隆声，响的是一个王朝的丧钟。力量在旋转。共产党人守望的方向，在火焰里更加明亮，黎明一样饱含色彩。

千峰万壑，将李步新、刘毓标、倪南山、熊兆仁等共产党人的意志，磨砺得如钢铁一样闪亮。山在增添游击队的势力，一点不动摇。水汇聚的潮流，明亮如镜。按照造物主的意思，给了山珍，河鲜就不给了。可是在梓溪，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石块垒砌的红军鱼塘里，红鲤飘展得如红旗，飘到哪里哪里亮了。很大很肥的草鱼，在溪水里舒展身子，在松枝下安静着，尾鳍里的乌黑，是大山的影子堆起的分量。泉水里的河鲜在战争年代可是派上了大用场。给伤员补充营养，给推翻旧社会加添力量。黄山市梓溪这个革命老区、红色教育的基地，是应该记住的，也是值得回忆的。如今石板换代了泥土，路在深山里延伸，清幽的环境蕴含着大境界。油菜花亮出大地金黄的底色，鲜红的杜鹃在山壁如火如荼。有一片洒过热血的泥土，就能耕耘出整个春天。老叶片里探头探脑出翠生生的芽苞。吊挂的火腿就像排排编钟，在演奏着春天和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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