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忠实地记录淮水

采访人：胡竹峰

曹多勇，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国内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余万字。获中宣部第十届（2003-2006年）“五个一工程”奖，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

我只是尽力创作而已

橙周刊（以下简称橙）：祝贺你的文集出版，并且办了研讨会。有什么感想？

曹多勇（以下简称曹）：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曹多勇作品精品集》不是一下固定出版几卷本，是不断变化的，根据我的创作而变化。《淮水谣》前后几年，数易其稿，我只是尽力创作而已。研讨会是安徽原创文学第二届研讨会。研讨会与个人创作没有必然的联系。

橙：这次《淮水谣》是新长篇，以人名作每一章标题，这个很有意思，是有意为之的么。可以不可以这么理解，你这本小说，主要是写人的。好像是一个村庄的人物志。

曹：我把笔墨集中在大河湾村的一户普通人家，韩立海、吴水月及他们的四个儿女。由人物设立章节，从日常细节入手，描绘出淮河两岸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演进的细致纹理，以及韩立海一家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生存环境与心理状态。我想写出这样的一部作品——一部关乎淮河两岸时代变革的作品；一部关乎淮河两岸人物命运的作品；更是一部关乎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人文思考的作品。

橙：写作《淮水谣》之前做了哪些准备？

曹：写作《淮水谣》期间，我经常回大河湾村，与村人交谈，与庄稼交谈，与淮河交谈。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淮河岸边，仔细地感受淮河一波一浪的细微变化，仔细地梳理大河湾村几十年来一点一滴的细微变化。二是读书，读地方史志书籍，读经典文学名著。一个村落、一块地方、一片流域的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被遗忘、被淹没，只有极少的一部分保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保留在史志书籍之中，我们要想深入地了解这个村落、这块地方、这片流域，就必须尽可能地去打捞这么一部分记忆。我认为阅读地方史志书籍，是我们作家的一门必修课。因为一个作家，不管你写什么，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总有去处与来处。你的血脉里，你的姓氏里，总会指向某一个村落、某一块地方、某一片流域。

我不怕作品不完美

橙：很多小说以淮水为背景。地域对一个作家的影响很大，什么土地长什么树。谈谈地域与作家的问题好吗？

曹：我的文学创作得益于淮河这条母亲河，得益于生我养我的名叫大河湾的故土。大河湾是淮河两岸成千上万个村庄中的一个，但由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坐落在两道汊河之间、四周都是淮河水，又与别的村庄有着千差万别的不同。我想正是因为大河湾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才相应地具备了独特的文学性，才能凸现出淮河的“这一个”。怎样写出独属淮河而又能被世人所接受的文学作品——这是需要我一生不断努力实践的。

什么土地长什么树，大河湾是我生命的源头，也是我小说的源头。从我写作的开初至现在，她一直紧紧地萦绕在我的笔端。或者说我离开我生命的源头，写小说就不知道该从何处下笔。写小说是写过去，是写那些远远地消失在时间尘埃中而又留存在生命记忆中挥之不去的人和事。写作的过程，就是回望的过程，就是呼唤的过程，看一看我们的生命一路从何而来，理一理我们的情感到底包含着哪些东西。我的生命在这里，文学在这里，我只能写作这样的作品，而不是那样的作品。

橙：文集收录了早起的一些作品，那么多年过去，会对作品有修改么？你对小说的修订持什么态度？

曹：《大河湾》初稿完成于1998年，至今相隔近二十年。我修改的原则是使得作品更加地“完美”。历经千辛万苦，《大河湾》修改出来。就在向出版社交稿之前，突然地自己问自己：我是喜欢过去那个有“缺点”的作品，还是喜欢眼前这个“完美”的作品。一个作家的成长，是伴随着作品的逐渐成熟而成长。作品的“不完美”，或者说作品“有缺点”，正镌刻着一个作家的坚实足迹。我需要作品不完美。我不怕作品不完美。

橙：想请你夫子自道谈谈曹多勇的文体。

曹：具体到“怎样写出独属淮河而又能被世人所接受的文学作品”，往简单里说，就是小说里的人物该去怎么说、怎么做。小说人物说些什么话，是怎样的一种行为举止，很大程度上是依附笔下的故事型态的择选。非常民间化，力争呈现出民间的机智以及融入其间毛茸茸的细微质地来，是我择选故事的标准。写作这种融有大量民间情态、民间机智的故事时，我能感觉出那种独属淮河才有的东西是怎样通过我的笔悄悄流到文字当中去的。

我作品里的语言力争口语化，少书卷气很浓的词汇，少成语、官话。人物对话不加引号。叙述与对话相交相融。我企图通过这样一种叙事获得属于自己的叙述方式和叙述语感。

如若与时空相对应，我笔下的故事型态无非是两类。一类是“当下”，一类是“过去”。文学作品毕竟不是新闻报道，能准确地把握这些文化表象已是困难，更枉谈深刻。因此，我感兴趣的还有“过去”。当我拿起笔注视大河湾的时候，睁开的是两只眼。一只盯着大河湾迅疾变化着的事物，而另一只却盯着大河湾那些亘古不变的事物。这是隐藏土地深处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神秘密码；这是萦绕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的血脉气息；这是人类共同的心灵震颤和苦痛。

有一组与“童年记忆”相关的小说，便属“过去”类型的。写作时，我企图在“过去”找一找与自己生命相关联的一些东西，或与我们每个人生命相关联的一些东西。我认为“童年记忆”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原始的记忆，又是一个人一生中最主要的记忆。可以说它决定了一个人一生怎样看待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与个体相关的骄傲、谦卑、忍耐、勇气和同情等等，都可以在“童年记忆”中找到最原始的母本。俗话说：“三岁看老。”一个人的生命元素一旦形成，就远非后天的知识，或环境的改变所能轻易改变的了。写作此组小说时，我还想看一看我自己，以及我们是从什么地方走过来的。人类只有看清了自己的历史，面对现实时才知道怎样去做，才能更加有力地走下去。

作品完成后，心虚的、冒汗的、困惑的

橙：我在《山花》看过你的一个创作谈《写不明白与说不透彻》。你说中国当代文学的根源不在中国，每一位成功或不成功的小说家身后都站着由若干个外国小说家组成的亲友团。那么你的亲友团呢？

曹：说起这个话题，尤其我们这一代作家，恐怕有这两位作家是不能不谈的。一位是马尔克斯，另一位是福克纳。早年，我曾经模仿《百年孤独》；亦曾经模仿《喧哗与骚动》。随着时间推移，你会慢慢地发现，其实一个作家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应该是精神的气息的，绝不是创作技法简单粗暴的借鉴与模仿。相对我来说，阅读海明威只能远远地望着，我与海明威中间相隔着厚厚的一层。阅读卡佛不这样，这家伙不动声色地布置一片沼泽地，卒不及防地就深陷其中，挣扎不得，喊叫不得。卡佛会迫使你不断地想到自身，想到自身的一些事。我想这才是一个小说家与另外一个小说家的真正关系。

橙：一些作家说到进入某个秘境，文思就奔涌而至。你有这个秘境么？

曹：一天下来，我苦思冥想地能写出一千五百字就算多的了。写作之于我，就像我父母亲种地一样，能广种薄收就算不错了，从不指望有什么秘境光顾。

橙：写作几十年，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的困惑？

曹：困惑来自创作本身，来自我对小说“真理”理解的不确定性。我有时感觉我抓住了什么东西，可它稍纵即逝却又失去了。就像一缕飘浮不定的雾气一般。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往往他是他小说王国的王。情节的走向，人物的设置，一切听从他的指挥，一切任由他去安排。一旦作品完成后，往往又是心虚的、冒汗的、困惑的。一个作家越优秀，他在这方面的困惑会越大。

橙：谈谈你的个人阅读。

曹：我的阅读量不算很大。一则是我的阅读速度慢，二则是我喜欢重复阅读。一本20万字的书，别人只需要半天阅读时间，我需要一个礼拜阅读时间，就像蜗牛一般在每一页的文字上面慢慢地爬行。

面对汗牛充栋的经典名著，我们怎样去阅读呢？我的几十年阅读经验，是先泛读，后精读。渐渐地年岁大了，精力和趣味逐渐地衰弱下去。你会慢慢地发现，过去喜欢读的有些书，现在不喜欢读了。你会慢慢地发现过去你认为对你写作有直接帮助的作家，现在对你的写作没有直接的帮助了。我有一本《鲁迅小说全集》，我会过两年重新阅读一篇。但我从来没有哪一篇小说，直接受益过的。这样的作家作品，其作用就是标志出文学的山峰在哪里。你站在他的面前，只能仰视，不能平视，更不能去俯视。

2009年我在北京语言大学做访问学者，国庆节期间，重新阅读《安娜·卡列尼娜》，你会发现面对托尔斯泰那么一副悲悯的眼神，你也只能仰视，而没有办法去平视或俯视。鲁迅可以去反复阅读,托尔斯泰也可以去反复阅读。但你阅读的永远是一座无法登顶的高山。

橙：一个作家写得越多就越难定性，那么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作家？

曹：忠实地记录淮水。书写淮水是我一生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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