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那年

学生发来一张老照片，拍摄于1979年4月4日。站立第一排左一者，消瘦，眼窝深陷，颧骨凸显，其貌不扬，半旧中山装略显肥大，像一位与诸同志谋断不一，准备单独举事的义士。

那是我，时年二十六岁。

这张照片是兵团铸管厂第二届七二一大学全体师生在南京中山陵游览时的合影。“七、二一大学”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可就是这样一个后来饱受诟病的七二一大学，给了二十七位青年宝贵的脱产学习机会。我是工厂推荐去大学数学系学习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回厂职工大学任教，担任初等数学和高等数学的教学任务，与这批学生朝夕相处了整整三年。

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不论是我还是学生们。时光交响曲虽然还处在文革的慢板之中，但不论是演奏者和听众，内心都充满着对后续乐章高潮到来的期待。学习机会来之不易，这批年轻人十分刻苦，一点也不逊于当下的学子。铸管厂原隶属于安徽生产建设兵团，青年职工大多来自农业师上调的下放学生，上海知青居多，职工大学学生构成也是如此。

三十多年过去，大家相约在沪相见，当初风华正茂的勃勃青年已成双鬓半百的老者，大多数已退休，正享受着夕阳时光。除了我和另外五位同学从外地赴沪参会之外，其他同学现居上海，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几十年后相聚，彼此嘘寒问暖，沉浸在浓浓的情意之中。

同学们处境总体都不错。这批学生大多在二十年前携妇将雏，陆陆续续调回上海，人到中年还要在不同的岗位打拼，谋取在大上海立足的机会。现在也还有几位学生负担未了，仍在打工挣钱养家糊口。

回忆容易处世难。同学们能在上海立足，每个人都遭遇了难以想象的磨难。聚会组织者之一周伟健同学，回上海时已错过了返沪的最好时机，还是多方奔走，最后以工程师职称、特殊人才的身份回沪，安排到一个中专学校任教。教了一段时间，同事们心有嫉妒，说按照规定七二一大学毕业生怎么能教学呢，学校只好改任他为宿管科科长。干了一段时间，又有人不服气了，不是特殊人才吗，怎么让他从事行政管理工作呢，因此，学校又让他回去教学。这次安排的课程都是针头线脑，他自己笑称是学校的垃圾箱，别人剩下来的零碎课时扔给他，一段时间竟然同时承担机械制图、机械原理和电工学三门课程，每天熬夜备课，其中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又有文件说中级职称并不能相当于本科学历，又不让他教学了，他闲赋了整整半年，自己自学了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后来学校要开这门课，无人学过，无人能教，他便毛遂自荐地开了这门课程。学校分来本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上课时学生寥寥，学生都来听周老师的课，很多人这才服了气，闭了嘴。以后他又自学数控机械加工，成了这方面的专家，既会编程，又会机械加工工艺，现在荣任上海市高级技师评委会成员。一分耕耘，一份收获，别人听起来是励志，自己暗底下又独自吞下了多少苦水！

师生相见，你敬一杯，我回一杯，两大茶杯白酒，足有七八两吧，我就这样下了肚，直至“断片”。好在学生夫妇俩和我住同一宾馆，我是怎么回去的，怎么睡觉的，完全没有记忆。

人的一生，偶尔来一次宿醉，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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