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孜丹木泽那时候年纪小走不动到家已经是傍晚每次到

★散文  ■孜丹木泽

那时候年纪小走不动，到家已经是傍晚，每次到最后那段陡路，我都要歇很久，在一棵很大的松树那蜿蜒虬曲的根上坐下就再也不想动。有时候遇到下大雪，路滑，漫山都是白色。每当此时，就会望到路的尽头，祖母探着头在打望，我不知祖母是什么时候起就站在那里一直望着，不过，每一次精疲力竭之时，她都会在木盆里倒上开水，给我们擦脸擦背，而且边擦边问：你是哪个的娃娃？我就回答：海林的！——海林是我父亲的小名，也是祖母最爱的孙子——她就会笑得满脸皱纹都堆到一起，但是不多一会儿她又会来问我们这帮小孩子，你是哪个的娃娃。我们就又答一遍，她也又笑一遍。每天她要问很多遍，她耳朵有点背，我们跟她说话需要大声，那时觉得她是老糊涂了，老是问同样的话。长大些我才反应过来，她只是想跟这八个曾孙说话，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时回家路途远，除了过年，平时我们并不生活在一起。

那年回去遇到下大雪，在最后那段路上我脚一滑，一个趔趄摔个狗啃泥，哭得满脸是泥巴。祖母用手给我擦干净，我只觉得她的手指节很大，粗糙得有点挂人，右手中指的银顶针已经嵌到了肉里。这之后，我时常看到祖母在水井或者核桃树旁近四下打探，我问她在找什么，她不答，微微佝偻依然，手背着，大脚踩在黄土上，扑起微尘，抑或从布襟里掏出一小块米花糖给我吃。一天，发现她在远远招呼一位表叔过来，然后指挥表叔把几大片平整的石板搬到那段泥泞的土路上铺好。再过一年回家，发现那一段难走的黄泥巴路，竟变成了一段光洁的石板路。

祖母的母亲裹过脚，但祖母却是个大脚女人，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小时候我们听阿爷阿奶讲起来都觉得是传奇故事。但是每回听完转过头去，看到祖母拿个烟杆儿咂吧咂吧，吐出一口蓝青色的烟，或者看到她端个酒壶喝两口，然后去门口的鸡窝查看有没有鸡蛋，又觉得她就是个跟村子里其他老太太一样的老妪了。

祖母并不是本村人，她叫阴子兰，很特别的姓，很好听的名，总让我想起君子兰。我十一岁那年祖母去世，去世前是村子里女人中辈分最高的，她从清朝末年一直走到二十一世纪。我记忆中祖母裹着黑色盘头帕，穿黑色绒面长衫，外罩一件灯芯绒黑马褂，有时候也见她披羊皮褂子，脚上穿自己纳的厚棉鞋，手上戴了银镯子，腰上还挂了个木针筒，这是羌族老年妇女最常见的装扮。她几乎没有牙，两颊深深的凹了下去，听说她以前是要烧大烟的，家里就种了很多大烟。因为几乎每次见祖母都是冬天过年的时候，我都没见过她穿薄衫子的样子，也从没见过她穿汉族衣服。我九岁那年祖母九十大寿，整个家族陪祖母来到成都游玩，那一次她穿了深蓝色底子有花的长衫，还在盘头帕外裹了一张墨绿毛线方巾，老年人体弱，用以挡风，但也似乎是唯一一次我看到祖母有其他色彩的装扮。

老家通公路是最近几年的事情，那之前我们从马尔康回老家要坐大半天的车到茂县，在亲戚家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坐车到龙坪乡，再从山脚下开始爬山，有时候也会让小孩骑马或者拉着马尾巴上山。那条路很陡很窄很长，许多年前，我祖爷爷就是带了几个人，从另一个寨子把祖母抢了过来。说是抢，多半也带着心甘情愿的成分。祖母本是附近一个名叫一步坎寨子的人，与前夫是包办婚姻，生了一儿一女，前夫却娶了二房，祖母人能干脾气倔强，本就对这桩婚事不满，由此更是气愤。我的祖爷爷曾当了“坐坝子”，也就是哥佬会的袍哥大爷，是附近一带颇有威望的人物，有一女，丧妻后听闻阴家有女面容姣好精明能耐，又婚姻不幸，于是起心将她带走。祖母也曾听闻过祖爷爷的大名。再后来，半推半就下，祖爷爷带人用麻布口袋将祖母扛回，并带走了小儿子，婚后也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祖母的小儿子就是我的阿爷，而祖爷爷的女儿是我的阿奶，他们竟是异父异母的两姐弟。后来祖爷爷去世前交代两姐弟结成一家人，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有一年回老家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八，全家都在为过年忙碌着，那天下了好大雪，晚上坐在大门口的木门槛上，看红纸糊的灯笼把落下的雪花染成橘红色，放眼望去，寨子里每户人家的石头房子里都透出昏黄的光。小孩子们在每间屋子跑来跑去，把木板踩得咚咚响，或者在全是洋芋的地窖里耍“墙墙猫”。我搬个小板凳，和祖母一起坐在神龛下做敬神用的香蜡钱纸，她将用蜂蜡做的黄蜡熬好，教我在木签上裹好棉线，一层一层上蜡，又把一摞裁好的钱纸在围裙上放端正，然后用专门的钻子在上面打新月状的孔，站起来把黄色的纸渣抖到火塘里面，腾起一阵火星。我浇完蜡也会跑去看阿爷写对联，祖爷爷曾送阿爷念过几年私塾，背了四书五经，也算七里八乡的文化人，村里人过年都会请他去写对联。我小时候练过大字，也喜欢跑去搀和，阿爷从来不会打击我的积极性，但是小孩子写的登不得大雅之堂，于是每年都把茅房或者牛羊圈上的对联让给我写，我还记得茅房的上联是“蹲下去一团和气”，下联是“站起来大吉大利”，横批“松活堂”。而圈门上通常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贴完对联后要请神，阿爷会抓来一只大公鸡，掐破鸡冠子，用此处的血将一撮鸡毛粘在神榜上，嘴里念念有词。接着，恭恭敬敬点燃祖母备好的香蜡钱纸。大年三十晚上大人们会喝咂酒跳锅庄打长牌至天明，但是子时整，身为长孙的弟弟要烧香，女孩是不能去看的。接着我们小孩子在神龛前跪成两排，给先祖和长辈们磕头，阿爷会为我们敲响铁锓祈福，祖母就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笑得合不拢嘴，一边说好好读书哦，再给每人发两元钱的压岁钱，寓意好事成双。

长辈们都说祖母年轻时很能干，脾气也大，她手巧是山前山后出了名的，能穿上她亲手做的嫁衣是那片山上待嫁姑娘的荣耀。她是皮匠，爷爷做领褂子也就是羊皮褂子的手艺都是她教的。羊皮褂子的制作过程很复杂，一般女人不做这个活路。我记事起她已经很老了，但是依然能做些诸如打扫卫生和捡鸡蛋之类的事情，她的床在大厅堂和卧室之间的隔厅里，是一个旧式的传统架子床，挂了帐幔，虽然旧但却十分整洁，被子从来都叠得很整齐。床边有一个木门嵌壁柜，平时是紧闭的，最后一次看到祖母也是过年，回去天色已经很晚，祖母点着蜡烛从橱柜拿过糕点给我吃，在昏暗的烛光里，我看到祖母脸上满是皱纹，脸颊有褐色的老年斑，被烟火熏得通红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她问我，你是哪个的娃娃啊？我说，海林的，我是洋洋。她说，你吃糖果子哦。我说好。

又是一年的冬天下了好大的雪，就是在漫天遍野的雪花里，我们收到了祖母去世的消息。对于祖母的记忆只有些零散的碎片，却实实在在是失去了一位至亲的人。

那以后，每年回老家，在那条石板路的尽头，在大雪中，我再也不曾望见过那抹穿长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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