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看琥珀到砸琥珀

·阿贝尔

从甘南到陇南，从平武到九寨沟，白马人生存圈的外围的确有与世隔绝的地理与文化隔层。岷山最北的迭山，秦岭与岷山交界的高楼山，岷江与白龙江的分水岭羊膊岭、弓杠岭，岷江与涪江的分水岭雪栏山……构成了这个隔层的地理部分；沿涪江、白龙江而上及沿陇南、陕西南而下的汉文化，沿甘南草原、阿坝草原东渐的吐蕃文化，连同驻守在岷江、湔江、清漪江流域的羌族文化，构成了这个隔层的人文部分。

在卫星地图上看，这颗琥珀有着一颗心的形状。心的上边线是白水河，左侧线是九寨沟、王朗、黄羊河，右侧线是夺补河、唐家河，心尖是平武县城——过去白马人的安老寨。

走走，便可亲眼看见这颗琥珀的颜色。甘南东南缘、陇南南缘的颜色已经是翠绿了，但还是带一点泥色。这泥色也是文化的颜色，也是白马人的肤色。白水河流域春夏是苍翠、苍绿，秋冬是殷红和雪白，泥色淡了，多了一点藏蓝，那是吐蕃人注入的“一滴蓝”。

在我居住的县城，每天都能看见白马人，妇女居多，她们的样子我早已熟悉。他们学会了很多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保留最多的还是自己的习俗。就我的观察，越是原始的民族越是跟自然融洽。融洽也是依赖。我想是文明阻断了我们与自然的通联。事实上，我们的确是从自然当中活脱脱辟出了一个文明世界的，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自然了。

有的人也是琥珀中的活体之一，既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又有汉人的功利思想，指望因琥珀的稀有得以提升。

真正的学者晓得了这颗琥珀，进山来考察、研究,甚至是外国人，飘洋过海而来。他们走近琥珀，拿了显微镜看；他们听它说话，从语言中找它的根；他们测量个体，甚至掘坟，从生理解剖学研究它……这个活化石与另一活化石——大熊猫共存于同一环境，大熊猫却无法告诉学者们琥珀的来龙去脉。

它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琥珀——部族鲜活了，人鲜活了，裹裹裙、白毡帽、花腰带、白鸡毛都跟着鲜活起来，酒歌、圆圆舞也跟着鲜活起来……鲜活呈现的时间、散发出的气息，对今天的世界与时间都是一次反刍与警示。

夺补河由王朗发起，从海拔3500米流出，从牧羊场到王坝楚，便是落差相对较小、河谷开阔、山势平缓的白马路。

自1953年森工局进驻白马，夺补河的景观便只有靠想象了。森工局1994年撤走，砍伐了41年，之后县林业发展公司又砍了6年，除依靠大熊猫幸存下来的王朗原始森林外，整个夺补河流域都变成了荒山。萦绕它的气氛是伐木厂撤走后王坝楚独有的大风烈烈的萧瑟。

上世纪九十年代，山砍光了，开始发展旅游。白马旅游打的是生态和风情两张牌，生态遭受了40多年的砍伐，从何谈起？华能又在水牛家修筑水库，水牛家这样历史悠久的核心古寨也被淹没在了几十米深的水下。水库造成夺补河断流，从厄里家到自一里的生态开始呈现倦态。

我永远都只愿看琥珀，决不去砸琥珀。白马人在特定的环境中生存了几千年，现在把琥珀砸开，让它落入今天的时间与世界，它会立即死去。

然而，有人从功利出发，从看琥珀变成砸琥珀。森工局和伐木厂即是，旅游开发和修水电站即是……伐木、旅游开发和修水电站是从改变环境到改变人的生活。

如今，这颗美丽的琥珀被砸开，沿省道205、国道212破裂，裂口深入到夺补河、汤珠河、白马峪河的内部。即使在阴雨天，也能看见一条条粗细不一、直抵白马人村寨内部的裂痕；伸手还能触摸，裂口豁肉。一条条看不见看得见的裂痕，由山水延伸至白马人的身体和精神，从审美的内部改变着白马人。

看不见看得见的血流出来，流在溪水里，不溶；流血的人看不见血，感觉不到疼痛。我替他们疼痛。

被砸开的琥珀是一首挽歌。这首挽歌在距今五六千万年的松柏脂滴落下来之前便吟唱起来了。

看琥珀的时候，我听过来自琥珀内部的吟唱——一个部族的自述，用一曲酒歌，绝望与自满充盈着每一根声带的簧片，心灵的潮汐如同死前的扑腾……也有美好，追忆呈现出的一条条溪流、一座座雪山和一个个寨子，以及背水、打墙、收青稞、跳曹盖和熊猫舞的自在忘我。

从看琥珀到砸琥珀，不是我个人的经历，而是琥珀及琥珀封存的个体的经历。

我说我是这颗星球最爱白马人的一个，谁能拿出证据反驳我？谁又能推举出一个人取代我？

我只是看琥珀，爱琥珀。面对时代齐刷刷举起的电锤，我只会哭……我的文字无法修复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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