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 红苹果

吴殿彬

（连载之119）

我说：“你看俺爸，在村里当官，俺妈教他们识字，这里的人不认字，俺妈教。谁见了俺爸俺妈都是笑脸相迎，我就要做他们这样的人——所以，我也要学习他们，上学，好好学习，长大了跟他们一样……还有，我要回老家，老家有好苹果吃！”

姥爷笑着说：“小子，你还是贪吃啊，不过，也很有志气，不愧是你爸你妈的好儿子……” 说着，就蹲下来亲我，我正好可以看见姥爷兴奋的脸。

他的两个眼睛很大，里面有两个我。姥爷亲得我有些兴奋和不好意思——妈妈亲我只感觉到甜， 爸爸亲我感觉咸， 唯独姥爷亲我， 我感觉温温的,美好从远处传来，一直到我心里。

我拉着姥爷的手说：“姥爷，我也亲亲你。”姥爷亲我是把嘴对着我的左脸，我亲他的时候，他转过脸来，我亲他的右脸。我把小舌头伸出来，舔姥爷的有些黑红的脸。姥爷的脸一点也不甜，可是，他的脸很温和，让我打心眼想跟着他回老家……

半个油桶烧得通红，小油灯换成了蜡烛， 夜晚的灯光、火炉和酒，把一个不大的屋子打扮得特别温暖。父亲母亲用最大的努力来为姥爷做最好吃的。

年前听说姥爷来，特意留的年货，有猪排骨、有鸡，还有冻豆腐和酸菜。猪肉跟我没关系，可是那只鸡不行，那是我最喜欢的大公鸡。春天它还小的时候，我就给它喂食儿，是我从小养大的，也经常抓起来抱抱它，逗它玩，但是长大了就不好抓了，有一次我追着它跑，赶得乱飞乱跳，妈妈看见了，哈唬我说：“你再抓它，它就跑别人家不回来了——七岁八岁半，惹着鸡狗不希见。”

没想到，过年的时候，爸爸把我的那只鸡给杀了。它每天早上起来打鸣，身上的羽毛非常漂亮，红红的里面夹着黄色。爸爸是在我上街跟小伙伴们玩的时候把它杀了。我回来看不见我的鸡，哭了。妈妈说： “鸡儿鸡儿生得怪，冤家路上一碗菜——养鸡就是杀了吃肉的。”我不服气，直到姥爷来的这天晚上，母亲做了这只鸡叫姥爷吃。我高兴但也不高兴，叫姥爷吃鸡我高兴，可为什么必须吃我喜欢的鸡呢？不过，等妈妈把我抱到炕上，姥爷给我夹了一块鸡叫我吃了之后，我感觉还是姥爷对我好，我爱姥爷……

“听说这里没学校，我想带小子回咱老家念书。”姥爷替我说话，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我爱学习啊。

父亲和母亲都沉默了……

我说：“我跟姥爷回老家！”我看见，桌子上的蜡烛灯芯跳了两跳，然后就明亮起来……我眼睛亮亮的，看见父亲沉重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头转向母亲，母亲眼里闪烁着泪花说：“不行，不能回去，太小了。”

姥爷喝了一口酒，笑着说：“这里上学得到县城，能去吗？等他长大了，能去县城了，什么都晚了。”

“晚了怎么样？！”妈妈说，“我们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父亲说：“他姥爷说的对，只是自己的亲骨肉远离了我们，心里不好受哇——小子真想念书吗？”

姥爷说：“闺女，问问孩子吧，如果孩子愿意，咱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啊——你知道咱家里多么希望念书人啊……”

母亲半笑不笑地回姥爷的话：“爹，我不是不愿意叫他回去，可我们舍不得他啊。”

姥爷说：“反正就是回去念书， 也不是不见面，大了，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回去……”

母亲没有办法，说：“问问他吧！”我说：“我跟姥爷回去念书，念书！”妈妈说：“你回去别想我和你爹了！”

我说：“想就回来看您。”我当然不知道从老家到萝北有多远，更不知道姥爷来一趟费什么事。当然，姥爷和父母知道我是小孩子不懂事，却还是想知道我回老家读书的决心有多大。妈妈说：“你真想回去念书，就得准备回去吃苦——在这里我和你爸有馒头给你吃，回去只能跟姥爷吃苞米饼子，你还愿意回去吗？”

我的小眼瞪得溜圆的，心里想，苞米饼子和馒头，吃什么都一样，只要能念书就行，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我愿意跟姥爷回去……” 然后狠下决心，说：“我跟姥爷回去，念书，念书！”

酒桌上一片沉寂。还是父亲举起酒杯来敬姥爷的酒，气氛才缓和了。

……母亲抱着我亲了又亲的那个早上，她哭了，姥爷和父亲却笑着……我贴着妈妈的耳朵，亲她的脸，说：“妈妈，长大了我来孝敬你……”

三年后，父母都从东北回来了，理由很简单，想儿子了！

时光和知识一同跑步前进。转眼间，邵刚伴着“读书无用论”从小学生变成了初中生。

“读书无用论”像一种病毒在社会上悄悄蔓延着潜入人的精神世界，姥爷说的读书有出息变成了安慰和鼓励的云端霓虹！

当时，人们之所以还让自己的孩子读书， 那只是一种传统的习惯罢了。昔日的上学不上学，最终都要到广阔天地练红心的惯性思维，在恢复高考以后的几年里还没有完全校正过来！从老师到家里人，没有一人告诉邵刚学习有什么用的。他开始迷茫，读书干什么？

他背着书包上学校，看着村里的人们赶着老黄牛上山耕地，有人扛着犁犋，也有人推着小车，特别是秋天收庄稼，人人热汗白流的。他不愿意长大了也干跟他们一样的事！他听见布谷鸟叫的声音，感觉挺好听，就在星期天到处去找。感觉说不定布谷鸟知道什么奥秘。

北马镇是一片平原，没有山，知道布谷鸟藏在哪里……小脑袋想来想去不知道读书干什么，他就找书看，要知道究竟读书有什么用。“不是姥爷说我爱学习，长大有出息吗？”他找到一本书，里面有图有故事。他如获至宝，跑回家里爬上炕，把书放在窗台上，往手指头上吐点唾沫，有力的手急急地翻开来……

他看到书上有飞行员，戴的帽子真好看， 就想长大开飞机，天上白云朵朵，开着飞机在上面来回跑，多好，多厉害！他就告诉大人说：我长大了要开飞机。可人们笑他说：“开飞机，开个老抱鸡吧！”他又看到书上有“博士”这个词， 就说自己长大要当博士，人们笑他说：“当博士，当泡白屎吧！”他想在大人那里找到肯定，可是，哈哈哈的笑声让他感觉读书好像是一阵风！可读书没用为什么要读书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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