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后,关中平原东部的东府渭南就开始搭镰割麦了。这里地处黄河中游,古称下邽、莲勺,地势南北高,中间低,东西开阔,属暖温带半湿润半干旱季风气候。每年关中平原的“桃花季”就是从这里的渭河滩上刮过的暖风中悄然到来的。这里的麦子扬花也比宝鸡、咸阳早了一个月。
麦收时节,渭河两岸的麦田一望无际,绿浪翻滚,泛岀一抹金黄的亮色,到了东府这边就掀开层层金色的波浪。如今的关中平原,农业现代化早已取代了传统的农耕文明。
夏季到来前,一队队整装待发的收割机,从中原出发,一路向西,浩浩荡荡朝着关中平原进发。一体化的收割机轰鸣着开进金浪翻滚的麦田里,一次性就完成了收割、脱粒,并将麦粒集中到储藏仓,然后再通过传送带输送到运输车上。一垧地几个来回,一袋烟的工夫就收割得干干净净了。透黄的麦秸秆从传动轴上卷进去,脱掉麦穗,就变成了细碎的麦秸沫,像秦腔戏里表演的吐火焰一样,从收割机后边张开的大嘴里呼呼地喷吐出来。黄澄澄的麦粒如金色的瀑布一样通过传送带倾泻到储藏仓里。
时代的发展真是太快了。三十年前,农业机械化还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那时你如果割麦子割累了,靠在地头上说一句,要有收割机割麦子就好了,那一定会遭到取笑的:“小子,你八成是昨夜睡觉屁股没盖严实吧,咋净做白日梦说胡话哩!”
记得八九十年代,“五一”一过,布谷鸟在山沟里啼叫的时候,村里的男人们就开始蹲在院门口呼哧呼哧地磨着镰刀,准备割麦子了。这时最兴奋的要数那些准备撵场的麦客,他们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嗅到麦子成熟的味道,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个个甩动着晒得黑黝黝的膀子,裤腰里掖着镰刀,背着铺盖卷,一拨一拨地涌出村去。
那时割一亩麦子能挣两三块钱,后来涨到了四五块。农村人没啥挣钱的门路,割一季麦子,一家人一年的零星用度基本上就有了着落。
麦客们出了潼关,先到河南,从三门峡向西,经大荔、合阳、澄城、白水、蒲城、韩城、富平,转场泾阳、三原、乾县、礼泉,再往北是永寿、彬州、耀州、宜川,一直割到大将蒙恬统兵三十万北击匈奴的肤施去。回来时个个晒得身上蜕了层皮,累得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倒在炕上便呼呼大睡,十天半月再也懒得动弹,但个个都赚得腰包里鼓囊囊的。
“今年又是好年景呀!”年壮的麦客脱下汗衫露出结实的肌肉,迈开八字步走到地头上去,伸手爱怜地抚摸着沉甸甸压弯了腰的麦穗,岔开腿,朝手心里啐一口,猫腰挥开镰刀,嚓嚓嚓一口气就割到了地顶头。磨得铮亮的镰刀挥舞着,麦子打着旋儿唰啦啦倒下去一大片。只见麦客勾子一拧,拦腰揽住割倒的麦子勾起来,一转身就麻利地扎成了捆,在身后摆成一溜,像一地的金娃娃躺满了麦田。
家里请了麦客的妯娌来麦田送饭,嫂嫂胳膊上挎着竹篮,里边放着吃的。要割新麦了,主家这时也豁出去不过日子了,把面缸里的白面舀出来,油坛里的菜籽油倒出来,烙了黄皴皴的涮锅油饼,上头盖着雪白的手帕。弟媳手里拎着瓦罐,里边盛了满满一罐子绿豆汤,临出门,嫂嫂特意捏了一撮白糖放进去,折根麦秸秆伸进罐子里搅搅,啜一口,凉凉的,甜甜的。
到了地头扯开嗓门吆喝一声:“吃饭了!”麦客就丢下镰刀,撩起搭在脖颈上的羊肚毛巾,擦擦脸颊上脖颈上一道道流淌下来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瞧着麦客狼吞虎咽的样子,嫂嫂抿着嘴吃吃地笑:“你这人真实诚哩,我都瞧见了,割麦是把好手,不惜力气!你甭急,这篮子油饼都是给你烙的!”麦客抬起头边吃边说:“谢谢主家嫂嫂!”
回家的路上,弟媳撇撇嘴说:“这关中道上的麦客可真能吃哩,早起吃了九个白面馒头,这才半晌午就饿成那样,三张涮锅油饼,一口气就吃光了,连个渣渣都没剩!咋跟头牛一样能吃哩!”嫂嫂白她一眼道:“五黄六月说话嘴上能不能积点德呀,下苦人出门在外挣两辛苦钱不容易哩!”“哎哟哟,还没见啥就心疼上了!”弟媳扮个鬼脸打趣道:“可别私通款曲哟,背地里学了白鹿原上的黑娃和田小娥,干出对不起咱家哥哥的风流韵事来!”“我把你个死妮子!”嫂嫂嗔怪着追了上去。
一群啄食的灰麻雀叽叽喳喳嬉闹着,扑棱棱飞了起来,麦田里吃饱了的麦客撅着勾子割得正欢实。
家里地少,手头不宽展的人家,不愿花钱请麦客,就自己割。三伏天龙口夺食,是连身怀六甲的婆娘都要下地的,全家老少齐上阵,割的割,运的运。也有人家不知从哪弄来“掠子”割麦,那掠子抡开了,一掠子撸过去就是一大捆。当家的在前头抡圆了膀子割,屋里的头上顶块帕子,跟在后头拧腰捆绑,半天工夫,一垄麦子也就割倒了。
割倒的麦子运到村口的碾麦场上,一家挨着一家,就垛成了麦的长城。碾的时候在太阳下摊开了,晒得咯噌咯噌响。这时当家的牵着牛缰绳,曳着碌碡“得起得起”地吆喝着趟进半人高的麦秸窝里去,屋里的跟在后头,手持木叉,将碾压下去的麦秸朝外翻起,像挥洒着黏稠的日子,掀开一圈圈浑黄的涟漪。
碾熟的麦秸叉到场边垛成垛,就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金馒头躺在阳婆儿底下晒着暖暖。麦糠混合着麦粒用木推板推到一起,坐到树荫下喝碗绿豆汤凉快凉快。待起了风,当家的戴上草帽,抄起木锨走过去,屋里的也逞能跟过去,铲起一锨抛向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的扇面,麦糠在空中飞舞着随风飘开,金灿灿的麦粒沙沙地落下来,在脚下堆起一座金色的小“山包”。
当家的丢下木锨,蹲下来,掬起一捧饱满的麦粒,举到眼前撒下来,再掬起一捧,张开手掌,闭上眼,凑在鼻孔下嗅着,一脸的痴迷。那是庄稼人对粮食刻骨铭心的敬畏与表白,现在再也看不到那样的场面了,因为人工收割碾场早已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在一户人家闲置的碾麦场上,从收割机上卸下的麦粒运回来摊开晾晒,当家的说:“现在收麦是简单了,轻省了,可总觉着还是少了那份搭镰割麦的乐趣。”屋里的说:“你这是闲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哟!”当家的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割罢麦子,村口戏台上的秦腔梆子戏就该开演了,但近些年冷清了下来,没人张罗了,年轻人都一窝蜂地涌到城里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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